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梁鼎芬想:這可是個千載難遇的好機會!若是真的,這就是一個攀龍附鳳的絕好時機;即便是個假的,見見也無妨。便說:「香帥,讓我也去一個吧,仔細替您辨辨。」

  「行。」張之洞說,「不過,你們兩個都先自有個真皇帝的主見了,還得去一個相反看法的,方收兼聽之效。念扔抱懷疑態度,讓他也去一個吧!再說他見過報上的照片,多少有些印象。你們三個人一同去,都替我仔細看仔細聽,所謂聽其言觀其行,看誰是火眼金睛!」

  第二天上午,辜鴻銘、梁鼎芬、陳念礽三人來到城西頭金水閘客棧,向客棧的店小二打聽。店小二神氣地說:「你們是拜見皇上嗎?你看那邊就知道了。」

  順著店小二的手勢望去,只見百把丈遠的一個小巷子裡,早早地排成一條人的長龍。店小二說:「那都是想見皇上的人,你們在後面排隊吧!」

  三人來到小巷子邊,見排隊的人足足有三四百之多。一個個都興奮無比,一邊慢慢地移動腳步,一邊熱烈地討論著。陳念扔說:「這要排到什麼時候,只怕天黑丫還見不著。」

  梁鼎芬對辜鴻銘說:「你不是揣著公函嗎?我們到前面去,我們是辦公事,叫他們讓一讓。」

  「說得有理!」

  辜鴻銘大步向前面走去。來到宅院門口,只見店主和蔡參將一邊門柱坐一個,口裡不停地說:「一人一個銀元,不要和皇上說話,看一眼就走,後面的人多著哩!」

  辜鴻銘出外一向不喜歡帶銀錢,再加上先沒料到,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回過頭來問念礽:「你帶了銀元嗎?」

  陳念礽心想:這是怎麼回事,見皇上還要交一個銀元,這不是把皇上當猴兒耍了嗎?心裡先就有了幾分反感:「我們不交這錢,你把公函拿出來.給他們看看!」

  辜鴻銘走到院子門口,對店主說:「我們是湖廣總督衙門的,讓我們先進去吧!」

  店主一見紫色條形湖廣總督關防,立刻換上了滿臉笑容,忙起身打躬說:「既是制台衙門裡的老爺,請進吧!」

  那邊的蔡參將說:「先進去可以,每人得交一塊銀元。」

  「什麼話?」陳念礽怒道,「辦公事還得交銀子嗎?」

  蔡參將還要堅持,店主忙說:「你們進去吧,銀元歸我出。」

  說罷,彎腰打躬,請他們三人進去。穿過一個不大的庭院,便來到正房。沈公公站在正房門邊,見有人來,扯起男不男女不女的嗓聲道:「跪下,一叩首!」

  辜鴻銘、梁鼎芬聽到叫聲,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陳念礽不願跪,仍站著。沈公公瞪了他一眼:「見了皇上為啥不跪?跪下,一叩首!」

  陳念礽很厭惡這種不男不女的腔調,身上仿佛起了雞皮疙瘩似的不舒服。梁鼎芬拉了拉他的衣角,陳念礽仍不跪。見這個年輕人實在不跪,沈公公也不再堅持,自顧自地繼續喊下去:「二叩首!三叩首!」

  趁著這個機會,陳念扔把坐在正對面只有兩三步遠的「皇上」仔細地看了幾眼。

  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面皮白淨,五官清秀,帶有幾分女人味。頭上戴一頂古銅色小便帽,帽檐正中處嵌一顆大紅棗狀寶石,身穿一件暗紅四開禊長袍,外罩一件石青常服褂,脖子上沒有朝珠,腳登一雙三寸厚的白底烏緞靴。與他從《字林漢報)上看到的光緒照確有幾分像,心裡想:莫非是真皇上?

  辜鴻銘、梁鼎芬叩了三個頭後,沈公公說:「跪安吧!」

  見他們還原地不動,又說:「你們可以走了。」

  辜鴻銘從口袋裡揚出公函:「我們是湖廣總督衙門的,想和皇上說幾句話。」

  沈公公接過公函,遞給年輕人。年輕人看了看公函,臉色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不待辜鴻銘開口,先笑著問:「你是洋人還是中國人?」

  這位生在異域長在海外的混血兒,自從接觸中華典籍後,便在心靈深處滋生了一股很重的帝王情結。他依稀記得過去也在報刊上看過光緒的照片,的確也就是這個樣子,在他的想像中光緒皇帝也應該就是這個模樣。不知不覺間,他便認定這少年就是皇上了。

  將近四十歲了,還從來沒有面對著皇上說過話哩,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得遇真龍,機會難得,切莫錯過;即使他不是皇上,過過癮也好。想到這裡,辜鴻銘朗聲答道:「啟稟萬歲爺,臣辜鴻銘是中國人,祖籍福建同安。」

  那少年又向跪在一旁的梁鼎芬問:「你是什麼人?」

  梁鼎芬趁著閑在一旁的時候,也在仔細地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沒有見過皇帝,但他見過太監。就他的觀察,這個沈公公是個真正的太監。無論是從說話上,從無鬍鬚上,還是從他的舉止動作上來看,的確是個真正的而且是訓練有素的太監。太監是真的,皇帝的真實性便隨之增加。但梁鼎芬比辜鴻銘老練點,他還不能完全認准,他要借取別物來證實下。成天在皇帝身邊的王公大臣,他認識得極有限,一時也想不出個合適的人來。猛然間,福至心靈,他想起已做了自己八姑丈的吳永來。逃難過程中;吳永與太后皇上朝夕相處幾個月,若真的是皇上,他不可能不認得吳永。於是答道:「我是湖廣總督衙門總文案兼兩湖書院山長,吳永是我姑丈。」

  少年問:「吳永是誰?」

  梁鼎芬猛一驚,他不認得吳永,莫非是假的!這時辜鴻銘、陳念扔也都浮起與梁鼎芬同一個想法。梁鼎芬說:「吳永原是懷來知縣,後護駕西行,現蒙恩放了廣東雷瓊道。」「喲,你原來說的是懷來吳知縣。」沈公公在一旁代為回答,「他是太后的人,皇上沒有跟他打過交道,皇上自然不認識他。」

  這話說得對,吳永本是太后的人,皇上不認識他也可理解,辜、梁釋懷了,陳念礽卻仍有點疑惑。

  「你們要說什麼,快說吧!」沈公公顯然不願意和他們多說話,再次下逐客令。

  辜鴻銘說:「回稟萬歲爺,張制臺本想來朝拜萬歲爺的,但他沒有接到廷寄,不敢造次。」

  那少年笑道:「張之洞是個老滑頭,他懷疑朕是假的,故不來見。你可以告訴他,朕並不想見他,至於朕是真是假,朕不多說。朕這裡有一隻玉碗,你可拿去給他看。他在京中做過翰林。應見過宮中物品,是真是假他看看就知道了。不過,明天你們一定要還給朕。」

  沈公公忙說:「這玉碗不能隨便拿去,你們帶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嗎?存下做抵押,明天一手交碗一手還給你們。」

  陳念礽說:「我們將公函放在你這兒做抵押還不行嗎?」

  沈公公說:「公函又不值錢,它怎麼能作抵押!」

  陳念礽心裡氣憤,但也不好與他們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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