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八二


  李鴻章說:「我離開直督已經有三年了,各國公使都以為我現在是一個拿薪俸養老的人,不過問朝政,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和我談朝政。如果太后能讓我暫時到哪個省代理一下總督的話,各國公使知道朝廷又要用我了,必定會來祝賀,那時我就會順便跟他們談起這件事,探一探他們的口氣。」

  奕劻是個精於權術的老政客,李鴻章這番話背後的真正目的,他一聽就明白了:無非是不安於賦閑,欲借此機會向朝廷要個總督的實職.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後,轉個念頭又想:李鴻章的這個主意也是可行的,若不找個由頭,又如何能與公使館接觸?太后對兩廣總督譚鐘麟不太滿意,不如建議他去廣州取代譚鐘麟,兩廣洋務多,李比譚更合適。

  想到這裡,奕劻笑道:「中堂這個主意很好,我明天和禮王爺商議後,就奏請太后。」

  世鐸也認為此法可行,一同面見慈禧,請放李鴻章兩廣總督,替代不善於與洋人打交道的譚鐘麟。慈禧答應了。

  果然,各國公使館聽說李鴻章外放兩廣總督,紛紛前來祝賀。英國公使心直口快,不等李鴻章轉彎抹角探聽,先自問了起來:「聽說貴國要廢掉大皇帝,有這事嗎?」

  李鴻章就勢說:「廢立的事,我沒有聽說過。不過,即便真有這事,也是中國的內政,貴國是不能干預的。」

  英國公使氣傲地說:「這當然是貴國的內政,我們大英帝國是不會干涉的。只是,我們只認得『光緒,二字,若是換別的人做大皇帝,我們承認不承認,還得請示敝國政府。」

  顯然,英國公使不贊成廢除光緒。其他一些主要國家的公使除俄國外,李鴻章通過旁敲側擊,也探出了他們的心思:反對廢除光緒。李鴻章把他的探聽告訴奕劻,奕劻又稟報給慈禧。慈禧得知後,心裡甚為不高興:這些洋鬼子真是可惱,中國換皇帝與你們何干!

  這時,江寧發給軍機處的密電也到了慈禧的手中。七十二歲的前湘軍首領兩江總督劉坤一,是個不拘細末卻大事明白的人.,他不認為光緒行新政有什麼錯,不能因此而遭廢黜。想到自己年過古稀,近年來又疾病纏身,有生之年也不多了,在這樁大事上,不妨說句真話,大不了開缺我的江督。我已做了三十多年的督撫,也做煩了,開缺後正好回籍養病,安度天年。劉坤一這樣想過後,給軍機處發了一封密電,電文簡潔,關鍵話只有兩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慈禧看到這兩句話後.心裡不悅,難道已定的就不能變動了?君在我的手裡,我立誰,誰就是君。新立的君與臣之間,不也是君臣之名分嗎?心裡雖這樣想,但到底外國公使和兩個元戎重臣都明確表示不同意廢立,慈禧不能不慎重對待。她現在期待著來自武昌的回復。

  武昌的湖督衙門裡,張之洞接到軍機處的密函後,已經反反復複地思考三四天了。擺在他面前的真是個大難題。張之洞的內心裡毫無疑問是支持新政、擁護光緒的,是不主張廢除這個「身患重病」的年輕皇帝的。皇上有不足之處。在張之洞看來,這不足之處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太過於相信和依靠康有為,二是太急於求成。康有為學理怪誕,使人不能對他完全放心,且地位卑微,又不足以服眾,用他作新政的主要贊襄者,是皇上的一大失誤。舊法實行二百多年了,有的則從前明繼承,為時更久,怎麼可能在短期內便全部除舊佈新?百日維新期間大大小小的變革達三百余項,有時一天之內下達十餘個變法諭旨,使人目不暇給,叫各省各府縣如何辦理?紙上的東西不落到實處,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皇上太輕率,太躁進,太缺乏實際辦事能力了,有的甚至近於兒戲。「欲速則不達」這條古訓,百日維新的失敗給了它又一個最好的證明。但即便這樣,他也不同意廢除皇上。因為皇上所要辦的這件大事,歸根結底是為了強國富民,是符合世界潮流的,與張之洞本人的心是相通的。然而,張之洞又不便明確表示這個態度。他有兩個大的顧慮:一是在百日維新中,他本人儘管沒有應詔人京襄助,但他的學生楊銳,他的山西時期的幕友楊深秀都捲入得很深,此外,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都和他有說不清的牽連,在知曉內情的人看來,湖廣總督實際上已捲入了這場變局。鑒於此,張之洞想盡可能地把自己與百日維新劃得清楚些,隔得開些。此時,若再站在皇上一邊上,他怕別人指責他為康党,為維新派第二。張之洞知道太后很想廢掉皇上,若明確表態不同意廢的話,無異于直接反對太后。張之洞怕得罪這位厲害的老佛爺。

  他將此事與梁鼎芬、徐建寅、辜鴻銘、陳念扔等人商議。梁鼎芬主張跟隨重新訓政的太后,辜鴻銘主張支持失敗的皇上,徐建寅、陳念扔則依違兩可,張之洞仍拿不定主意。這時,大根進來對他說:「四叔,吳郎中遠遊歸來,想看看您,您有空嗎?」

  自從那年送武當山焦桐到武昌以後,吳秋衣與張之洞便沒再見面。眼下遇到這等大事,張之洞本沒有心思與一個江湖朋友閒聊天,但轉念一想,江湖人乃權利場的旁觀者,俗話說旁觀者清,何況他多年來漫遊四海,見多識廣,更可以清醒地看待這樣的政壇大事。只是這事決不能傳揚出去,否則,總督向游方郎中諮詢朝廷廢立,將會被世人當成笑料看待。

  「吳郎中現在哪裡?」

  「他已在督署門房外。」

  「你問過他嗎,他住在哪裡,是不是還在歸元寺掛單?」

  「是的,他說他還是借住在歸元寺。」

  張之洞想了想說:「你去告訴他,說我這時正有急件要辦,請他晚上再來,我有重要事和他商議。」

  晚上,吳秋衣如約來到督署,張之洞高興地在小書房裡接待這位不一般的郎中。吳秋衣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感歎地說:「香濤老弟,你這些年老多了。案牘勞形,此話不假!」

  張之洞看老友雖黧黑瘦削,卻神完氣足,也感慨地說:「你跟上次見面時差不了多少。風雨滋露松柏人,此話也不假!」

  說罷,二人都快樂地笑起來。

  張之洞問:「秋衣兄,這些年你都去過哪些地方?」

  吳秋衣爽朗地答道:「這些年主要在北方停留。在泰山附近滯留了兩三年,後又去了嵩山、華山和五臺山,不知不覺間,人世就過了十年光陰。這次再返歸元寺,原住持虛舟法師居然圓寂三四年了,現在的住持,當年不過一齋頭而已。歲月過得真快!」

  「是呀,是呀!」張之洞連連點頭,「歲月過得真快,就連當年接待你的門房都變老頭子了。」

  「香濤老弟,那年從武當山帶來的桐木料你做了幾張琴?。

  張之洞答:「九截桐木料,我已做了五張琴,還留下四截,預備著給將來的兒媳和出嫁的女兒做。」

  吳秋衣問:「做出的五張琴,音色還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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