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八一


  榮祿、剛毅在這次變局中,堅定地站在太后一邊反對皇上,啟秀、裕祿是新政期間進的軍機,他們本是皇上提拔的,卻反了水投靠太后。他們都害怕一旦山陵崩皇上重新掌權後會報復,遂一致主張廢除皇上,另立新主。徐桐一向反對西學,他不滿光緒,主要在信仰上而不是利害關係上。榮、剛、啟、裕執掌軍機大權,是眼下大清國的實力派人物。徐桐身為大學士,又曾做過同治帝師,年高德劭,在朝廷中有極高的聲望。他們與慈禧結成聯盟,廢光緒立溥雋,看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了。但這時卻有兩位王爺主張持穩重的態度,一是軍機處領班禮王世鐸,另一個是總署大臣慶王奕劻。

  世鐸做了十四年名不副實的軍機處大臣,奕劻則是近幾年來走紅的王室重要人物。

  世鐸和奕劻與光緒無怨隙,他們站在較為超脫的立場上,認為廢除皇上一事太重大,且光緒因行新政而廢,亦頗冤枉。二人意見一致,遂共同奏請慈禧,但他們不便直說,而是採取紆回的方式。

  世鐸奏:「近日王公中密傳,謂皇上病重,不能理政,老佛爺有另立之意。奴才和慶王以為此事可否聽取京外督撫意見,請老佛爺聖裁。」

  慈禧看了看奕劻:「你也是這個看法?」

  奕劻叩頭說:「奴才的看法與禮王爺一樣。」

  慈禧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問世鐸:「依你看,此事如何與地方督撫商議?」

  世鐸說:「此事太重大,又屬絕等機密,不可擴散,只宜與極少數人商議。奴才與慶王私下認為,當今天下只有三個總督可議此事。一為大學士、前直督李鴻章,二為兩江總督劉坤一。二人為湘淮兩軍碩果僅存者,且久為總督,老成穩重,此二人非得事先徵詢不可。第三位便是湖廣總督張之洞。此人非湘非淮、非台非閣而受天下督撫推重,眼界開闊,謀國忠貞。此人亦宜與之商議。三人之外的督撫,似不宜讓他們知道。」

  慈禧又沉默多時後才說:「好吧,就按你們說的,軍機處辦個絕密信函,分寄李、劉、張三人,叫他們直抒己見,儘快答覆。」

  第二天,三封絕密信函由軍機處發出。一封直送賢良寺李鴻章寓所,另兩封以四百里加急分發江甯和武昌。

  李鴻章從歐美五國回來後,滿以為可再獲重用,卻不料依舊只是一個文華殿大學士。自雍正建軍機處後,內閣的權力便大為降低,到鹹同之後,內閣大學士完全成了一個虛銜:位雖高,秩雖隆,而實權幾乎一無所有。「大學士」往往成為對立有大功之人的榮譽褒獎。李鴻章很少去內閣辦事,當然也無事可辦。他一直住賢良寺,讀書散步,門前冷冷清清。他是一個十分看重權勢和事功的人,處於這種境遇,自然心境抑鬱。對於前一段的新政,李鴻章的態度比較複雜。

  應該說,李鴻章是最早認識中國已落後世界很遠,必須向別人學習的先知先覺者之一。他的這個認識是在戰爭中得來的,是在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正因為此,早在同治初年,他便辦起了金陵製造局、江南製造局等一批洋務軍工廠,是曾國藩「徐圖自強」國策的重要制訂人和繼承者。早在同治九年,在處理天津教案中,他便和曾國藩會銜上書,提出派幼童出國留學的建議。後來在長達二十多年的直督兼北洋大臣的歲月中,他更是傾盡全力辦北洋水師,辦軍火工業。光緒的百日維新變法,不過是以朝廷的名義將他三十年來所做的事業推行於全國罷了。作為第一代的試辦新政者,李鴻章怎能不擁護不支持?

  但是,對剛剛夭折的新政的實際謀劃人康有為及其一班子人員,李鴻章卻與他們有著很大的隔閡;造成隔閡的原因,不在學理上和策略上,而在感情上。

  甲午海戰失敗,李鴻章被康有為及康的同志們罵為漢奸、賣國賊,已夠傷他的心了。後來強學會成立,他打發家人持兩千兩銀子要求人會,而遭到嚴拒。這對他來說,更是臉面掃盡。於是李鴻章不再與康黨發生任何聯繫。對康黨這次的慘敗,李鴻章多多少少有點幸災樂禍。不過,作為一個淮軍統帥出身的國家重臣,他的胸懷尚不至於褊狹到不能容罵他的人。在心靈深處。

  他還是欣賞康有為、梁啟超的。百日新政期間,李鴻章一直安居在賢良寺裡,靜觀時局變化,可與否,他都不置一言。

  這天,他接到由軍機處送來的火漆密封的信函,心裡想:兩三年了,還沒有收到一封如此函件,老夫早已是一個閑雲野鶴了,還有什麼重大的國事要問我?待到拆開看時,李鴻章怔了半晌。廢立皇上,這是何等重大的事!做過多年翰林的李鴻章熟稔史冊,知道歷史上凡有廢立的時候,均是局勢動亂的時候,廢也好,立也好,往往都沒有達到期望的目標,反而加重動盪。典型的例子如東漢末期,廢立之事經常發生,導致的結果是權臣執政,朝廷威望下降,政局進一步惡化。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除康熙朝外,從未有過廢立之事。當初康熙爺對於太子的廢立慎而又慎,即便太子作惡多端也還是想方設法儘量不廢。最後,實在到了不可救藥的程度,才下狠心廢黜,從而實行傳之後世的藏名于金匣的建儲制。然而,就是這樣的慎重,也引發了諸子爭位、骨肉相鬥的朝局。歷史的經驗值得借鑒,廢立之事,不是萬不得已,決不可輕率行之。

  李鴻章對歷史感歎一番後,又回到眼前來。他並不認為光緒是一個非廢不可的昏暴之君,即使如密函所說的「身患重病」,也不能成為理由。皇上今年才三十八歲,正當英年,病得再重也是可以治癒的,不必因此而廢黜。再說,皇上並無兒子,若是廢了,又由誰來繼位,豈不又要引起一場近支王府之間的爭鬥?但李鴻章知道太后很恨皇上,以他如今伴食之身來規諫此事,力量不夠,而真正有力量的,是太后所懼怕的洋人;如果洋人反對,那太后就不敢了。但自己如今的地位也不宜到各國公使館去探聽此事呀!

  苦苦思索良久後,富有權謀的李鴻章突然有了極好的主意!

  李鴻章悄悄來到定阜大街慶王府。老于世故的奕劻在王府客廳契蘭齋,熱情地接待了這位已無往日威風的落魄大學士。

  坐定,寒暄之後,李鴻章說:「廢立大事,老朽不敢與聞,承蒙王爺和軍機處看得起,告知這等機密大事。老朽認為,處眼下局勢,這等大事,一是太后聖心裁奪,二是要探一探各國的態度。」

  奕劻是一個極為看重洋人的王爺,忙點頭說:「中堂說的是。西洋各列強都與我們大清建有外交往來,他們自然會很重視這件事,探聽一下他們的態度很重要。中堂與外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又剛從歐美回來不久,與各國公使館交往頗深,可否就請中堂到公使館去探聽探聽?」

  「唉!」李鴻章長歎一聲後說,「洋人都是勢利的人,我如今無權無勢,不過一閒人而已,怎麼能去公使館探聽這等重大的事?即便去,他們也不會對我講真話。」

  奕劻說:「中堂說的也有道理,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探知公使館的態度嗎?」

  李鴻章想了想說:「辦法也不是沒有,老朽有一個主意,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奕劻忙說:「中堂有什麼好主意,儘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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