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七五


  康有為說:「暾穀不怕死,難道我就怕死嗎?我也不去上海,留在京師輔佐皇上,與老妖婆鬥到底!」

  林旭激動地說:「我林旭死不足惜,南海先生乃維新變法的旗幟,只要南海先生不死,中國的維新大業就沒有失敗。」

  梁啟超說:「暾穀說得有道理,先生宜速離北京去上海。我們都留在這裡,靜觀事態的變化。」

  劉光第說:「皇上眼下心情焦急,諭旨所說的話難免有過頭之處。依我看,目前並不是失敗之時,我們不要太悲觀。」

  譚嗣同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厲聲道:「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借九月天津閱兵之時,來個非常之舉,將老太婆及榮祿、剛毅都抓起來,看誰還敢反對變法!」

  這真是石破天驚,又好比山崩地裂,譚嗣同的這幾句話把大家都給鎮住了。一時間,南海會館的氣氛如雪飄冰封,酷暑之中,仿佛覺得冷風颼颼,寒意逼人。

  兵變!抓慈禧太后!這些個維新派精英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幹,但除譚嗣同一人外,任誰都還沒有想到這等事上來。

  這個老太婆是什麼人?二十多歲時她便敢於親手發動政變,殺肅順、載垣,廢除顧命祖制,實行垂簾聽政。佔據半壁江山、立國十三四年的太平軍就在她的手裡雞飛蛋打,只做丁一場天國夢而已。跋扈囂張、不可一世的湘軍在她的手裡被乖乖裁撒,化解於無形。上自居正位的慈安,下至處領班的恭王,都不是她的對手,至於朝廷的親貴大臣,各省的督撫將軍,所有鬚眉男子全都匍匐於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可以將太和殿丹墀上的龍鳳來個上下顛倒,以表示她至高無上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權威。若說導大清於強大、致百姓于富裕,她一無所長一竅不通的話,使權朮,弄政變,玩天下於股掌之中,行詐術於談笑之間,則當今中國無一人可比得上。倘若不是計出萬全,有百倍制勝的把握,這種念頭豈可動得?只要有一絲半點風聲洩露,彌天大禍便不旋踵而至!

  太突兀,太離奇,太駭人聽聞了!大家都不做聲,心裡頭卻如翻江倒海般的不得安寧,眼光不由得望著康有為一一他們的精神領袖、龍頭大哥。

  康有為也是大感意外。他在心裡掂量幾下後,咬緊牙關說:「我看複生這個想法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古以來,成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舉,這個老妖婆倒行逆施,已到天怨人怒的地步,祖宗神靈都會庇佑我們的成功。關鍵在於,這事由誰來做?」

  譚嗣同接話:「當然是袁世凱。」

  康有為說:「是的,此事非袁世凱莫屬。只是袁世凱敢不敢做,我們不知道。一個侍郎的官銜,是不是已使他成為皇上的人,也還不清楚。當然,事成之後,可以讓袁世凱做大清的兵馬副元帥。但若此事不成的話,袁世凱也有滅門之禍,他不會不考慮的。」

  梁啟超說:「先生說的對,得摸清他的態度!」

  「我去!」譚嗣同刷地站起,慷慨說道,「我譚複生這就去闖虎穴,今天夜裡若沒有回來,你們就當我已葬身虎口了!叔嶠,暾穀,你們把皇上頒發的兩份密詔借我用一用!」

  眾人都一齊站起來,一股悲壯之氣沖塞南海會館。楊銳、林旭將密詔交給譚嗣同。康有為緊握譚嗣同的雙手,沉重地說:「複生。維新大業能不能成功,大清能不能富強,皇上能不能制服老妖婆,就在此一舉了。千萬斤重擔,全壓在你一人身上。你不可太莽撞,要相機行事,說服袁世凱,我們都在這裡等你勝利歸來!」

  譚嗣同堅定地說:「大家放心吧,我一定會把袁世凱說服的!」

  法華寺建於元代,是北京外城的一個大佛寺。清初,剛進關的八旗軍就駐紮在寺院周圍,後來又做過正藍旗的校場。

  法華寺的僧人們頗懂世俗的經商之道,利用寺廟地處京城的好條件,著意裝飾了十幾間僧房用來出租。此招甚靈,來此租房的人絡繹不絕。法華寺靠著這筆收入,把一個古舊佛寺侍弄得活絡而充滿生機。

  新建陸軍駐紮在天津東南七十裡的小站,為便於辦事,分別在天津城和北京城設有聯絡處,北京的聯絡處便在法華寺。五天前,為著與德國公使商談一筆軍火生意,統領袁世凱親自來到北京,下榻在法華寺的聯絡處。

  這幾年,新建陸軍在袁世凱的訓練下,很快成為新式軍隊中最為突出的一支人馬。袁世凱受到朝野內外的一致稱讚,有識之士更把他稱為一顆前途無量的政壇新星,而此時的袁世凱,尚不滿四十歲。袁世凱在海外多年,對世界形勢頗為瞭解,知道中國需要變革,故對維新活動予以關注和支持。因此,新派也對他抱有好感,徐致靖還專折保薦過他。儘管袁世凱知道自己口碑很好,遷升可待,但他決沒有想到鴻運竟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快捷。轉眼之間,便從正四品的道員擢為從二品的侍郎,連升三級,一下子便由一個地方中級官員變成一個朝廷大臣了!真正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亢奮了兩天后,袁世凱想起,應該給皇上上一道謝恩折。

  星月照耀的法華寺,莊嚴而不神秘,靜穆而不冷寂,燈火下,袁世凱獨坐書桌前,握管構思。袁世凱不喜讀書作文,功名僅只秀才而已,他是靠銀子捐了監生身分,才得以獲取文官的資格。平時在軍營,有的是詩書滿腹而功名不遂的文人替他捉刀,可今夜全靠自己搜腸索肚,他一時有點作難,剛寫了一個題目,便覺得下文難以為繼了。他離開座椅,背手在屋內踱起步來。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聯絡處的一個都司銜武官進來說:「袁大人,有個人要見您。」

  「這麼晚了,是什麼人?」袁世凱顯然不樂意此時見客。

  都司說:「我已經替您擋了,他堅決要進來。」

  袁世凱不大高興地說:「我現在正在辦重要的事情,要見,明天再說!」

  「袁大人,再緊要的事也緊不過我的事,你今夜非見我不可!」

  從都司背後傳來一句尖厲的聲音,原來客人已經到屋裡來了。

  袁世凱見來人一身夜行服裝束,腰間微微隆起。軍戎出身的袁世凱一看便知道那裡藏著兇器:或是匕首,或是西洋短火槍。刺客!他的腦中很快閃過這兩個字。

  與此同時,來人也在死死盯著袁世凱:不及中人的五短身材,一顆特別肥碩的腦袋,兩隻又圓又大的眼睛裡精光閃亮,上嘴唇有一道濃密的一字須。

  「你是誰?」袁世凱威嚴發問,「如何深夜來此見我?」

  「哈哈哈!」來人尖聲笑起來。「袁大人,你是貴人眼高,認不得我。」

  雖是笑聲,卻分明透露出一種逼人的威懾之氣。

  袁世凱已感覺到此人的來頭不小。他見多識廣,是個極為敏捷乖覺的人,見此情景,立刻改變了態度:「壯士莫怪,袁某一時想不起來,請問壯士尊姓大名!」

  「我乃譚嗣同!」

  啊,這就是海內聞名的譚公子,而今天下矚目的新貴譚章京!

  「哎呀呀!袁某有眼無珠,不知是譚老爺光臨,方才多有得罪,該死該死,還望譚老爺大肚海量,請坐請坐。」袁世凱的態度來了個徹底大改變,滿臉笑容可掬,一副謙卑神態,又對站立一旁的都司斥道,「你還不趕快向譚老爺請罪,快去端一碗好香茶來,求得譚老爺寬恕!」

  都司連連打躬作揖,又趕緊雙手捧了一碗香茶敬上。譚嗣同微笑著坐了下來。

  袁世凱以很懇摯的態度說道:「譚老爺名播宇內,聲聞南北,袁某景仰之至,總是無緣相見。此次超擢軍機章京,足見皇上對譚老爺的器重。袁某多次想登門拜謁,只是顧慮到譚老爺新政事忙,無暇接見,遂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想不到今夜譚老爺光臨法華寺,真是天賜良緣,使袁某一償多年宿願,確實是三生之幸。聖人雲不知者不怪,方才的莽撞之處,千萬請譚老爺莫往心裡上記。請喝茶,喝茶。」

  譚嗣同與這位新近崛起的軍事統領還是第一次見面,這之前腦子裡裝著的是有關此人的各種議論評說。對於一個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的冷漠與拒絕,並非多大過錯,而一旦得知後立即殷勤接待,足見他的誠懇。袁世凱的這番表現消除了譚嗣同的疑慮,他喝了一口茶說:「袁大人才幹超群,識見卓越,我心儀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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