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七二


  「咱們還是得想想辦法。」情緒穩定後的光緒開始了正常的思維。「得把這個情況告訴我的臣民。」

  珍妃問:「皇上最想告訴哪些人?」

  「康有為。」光緒說,「康有為說洋人支持大清新政,叫他去找英、法和日本的公使,若他們出面講話,太后和那些反對新政的大臣就會有顧慮了。」

  「這個主意好。」珍妃立刻附和。「但不能召康有為。康有為品級太低,召見他招人注意,馬上就會傳到園子裡去。我看,不如召見新提拔的軍機章京,這屬￿正常召見,不易引人注意。」

  「行。」

  「也不要四個人都召見,那樣太招眼。」珍妃補充。

  光緒說:「就召見楊銳吧!這些日子,我細心觀察了一下,楊銳在這幾個新章京裡最為穩重,性情也較平和,到底是張之洞的高足,今後可寄以重任。」

  珍妃想了想說:「為昭慎重,皇上還是寫一道諭旨,召見時將這道諭旨交給他,讓他帶出宮交給康有為。康有為還可以將這道諭旨出示給公使們看。」

  「就這樣吧!」、宮裡的光線已經暗淡了。珍妃親自點上燈,又磨好墨,在一旁侍候,光緒略為定定神,提起筆來寫著。今年夏天京師格外熱,紫禁城內因為沒有樹木,又比胡同裡老百姓的四合院更顯得酷熱。正午時分,走過三大殿之間的金磚廣場,磚上的熱量可以透過兩寸多厚的朝靴直向腳底撲來,讓人有一種踏在熱鐵板上的感覺。直到黃昏,灼人的熱氣仍不少減。大殿堂大閣樓因為頂高磚厚,則比外面要清涼得多。

  紫禁城惟有一處建築物,在這大熱的天氣裡不僅與外面一樣燥熱,而且還顯得更滯悶,這就是位於隆宗門外的軍機處值廬。

  這一溜房子與周圍雄壯的宮殿極不相稱,又矮又小,瓦薄磚薄,加之辦事的人多,擁擠在一起,更顯得熱氣難耐。大軍機或根本不來,或坐一坐便走,留下那些小軍機叫苦不迭,一個勁地埋怨著:做軍機處章京還不如做討飯的叫花子!

  掌燈的時候,當值的所有小軍機,一個個如同從牢房裡放出的囚犯似的,急急地往家裡奔,空蕩蕩的值廬,只剩下兩個人:楊銳和譚嗣同。他們以對新政的百倍熱情,自願呆在這熱得如蒸籠的小值廬裡加班加點。

  「人都走光了,我們也不要這副君子相了,脫衣吧!」

  譚嗣同邊說邊把長褂子脫了,還覺得熱不可當,乾脆把上衣也脫掉,只穿一條短褲衩,又抓起一把大蒲扇,死命地搖著:「痛快,痛快!」

  見楊銳還是穿著後背都濕透了的長褂子,在全神貫注地讀著一份來自他家鄉四川的摺子,譚嗣同笑道:「叔嶠,脫了吧,別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

  楊銳遲疑一下,把大褂子脫下來。譚嗣同說:「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乾脆把上衣都脫了,打赤膊!」

  楊銳笑著說:「畢竟是宮中,打赤膊不雅觀,萬一有內監送個緊急文書來,看見了傳出去也不太好。」

  譚嗣同說:「已經是夜晚了,莫說是內監,就是宮女來了都不要緊。」

  楊銳大笑:「若是宮女來了,就更不好了。」

  二人正在嬉笑間,光緒的貼身太監王鑒齋急急走了進來:「皇上傳旨召見楊章京。」

  楊銳和譚嗣同都頗感意外:這麼晚了,皇上還召見,難道出了什麼大事?楊銳趕緊把剛脫下的大褂子重新穿好,又把罩在帽筒上的嵌有青金石四品頂子的紅纓帽戴上,再對著鏡子上下整理整理,然後跟著王鑒齋急急忙忙地跨出值廬,走向西長街。

  譚嗣同一個人坐在燈下,再也無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地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班維新新貴中,譚嗣同算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楊銳、劉光第等人活動的範圍只在京師官場,康有為、梁啟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譚嗣同與他們不同,他是結交滿天下,朋友遍四海,無論官場士林,還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俠,還是綠林會黨,各行各業,各門各道裡都有他譚公子的至交好友。當年京師鏢局的第一保鏢、北國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訴他,長沙城裡新舊鬥爭激烈,陳寶箴以巡撫之尊,徐仁鑄憑學政之位,都敵不過以耆儒名流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為首的反對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長沙一城,且有越來越孤立之勢。湖北的朋友告訴他,張之洞的洋務局廠、新式學堂儘管名聲很大,但其實只是虛有其表,不能細究,而且張之洞的新政也只在局廠、學堂、鐵路、練兵而已,對於開議院、行民政他是堅決反對的。他的《勸學篇》,說穿了是腳踏兩隻船。尤其令人擔憂的是,張之洞對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著慈禧,晉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蹺,值得玩味。而以他父親為首的湖北地方各級官員對新政普遍冷淡,各項有關新政的諭旨全都擱在箱子裡,有的甚至連包封都沒打開。江蘇的朋友告訴他,翁同龢的革職回籍對江蘇全省震動極大,江蘇官場與翁氏一家三代關係甚深。翁的倒臺,使他們膽戰心驚,目前都忙於自保,無暇顧及新政。對新政的成功,他們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則告訴他,眼下秩序動盪,民心浮動,絕大多數人對朝廷已經絕望,他們決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滿漢衝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轉變為種族仇恨,認為是滿人害了中國。更有異人在江湖上活動,聯絡會黨,欲揭竿起義,重演洪楊舊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動磨刀霍霍,與變法、學西方等時髦舉措全不相干,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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