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七一


  光緒終於找到了一點說話的空當:「這些都是只拿薪俸不做事的空閒衙門。皇額娘不也說過,朝廷養了一大幫子廢人嗎?」

  「我是說過這話。」慈禧的火氣似乎緩解一些,說話的調門也沒有剛才高,節奏也放慢了許多。「我知道朝廷養了一幫子廢人,我也知道這些廢人多在光祿、鴻臚這些寺裡。可是你知道嗎,這些廢人都是些什麼人?大部分都是咱們滿洲的人,都是些要看顧的寶貝兒!」

  慈禧指了指炕桌上的銀碗。立時有一個宮女走上前,雙手捧起那只銀碗來,一直送到慈禧嘴邊。慈禧淺淺地喝了一口。宮女將銀碗放回炕桌,抽出別在衣襟縫裡的雪白絹帕來,慈禧接過手帕印了印嘴唇,繼續說:「有一些人,祖上是跟著世祖爺入的關,他自己又給朝廷當了一輩子的差,也謹慎勤勉,但才幹差了些,到老了朝廷要酬勞他,升他個卿貳大員。讓他到六部去,他沒那個本事,讓他到台諫去,他又幹不了,只好讓他們到光祿、鴻臚去,有個卿貳大臣的名分,又不擔心他壞事。又比如,他是咱們滿洲的大功臣,但他子侄輩本事不及他,差很多,老子功勳太大,朝廷若不蔭及子侄則不足以酬勞,他若不看著兒輩做到卿貳大臣則不肯瞑目。你說說,這些做子侄的打發到哪裡去,自然不能去部院,也只有讓鴻臚、光祿來安置了。你想想,朝廷若沒有這些衙門,又怎麼來辦這攤子事呢?祖宗當年設置這些衙門,都是用心良苦的。你一下子都裁去,打掉了咱們多少滿洲大員的飯碗,他們能不生怨嗎?皇帝呀——」

  慈禧拖長著聲調說出這三個字後,語氣完全換成了一個心地良善性情溫和的老太太的腔調:「你還年輕,不大懂事,額娘要對你說幾句腹心話。咱們大清國是滿洲人打的天下,也要靠滿洲人出死力氣來保。滿洲人不過四百萬。而漢人有四萬萬,咱們一個滿洲人要頂一百個漢人,如果不給滿洲人超過漢人一百倍的好處,他會出超過漢人一百倍的力嗎?皇帝呀,你變法也好,維新也好,有一條你要記住,就是不能得罪了滿洲人。得罪滿洲人,也就得罪了祖宗,最終就會失去江山。漢人,歸根到底是不可信賴的呀!你千萬要記住,這是列祖列宗世代相傳的家法。」

  光緒木頭似的呆立著,再也不知說什麼為好了。

  「皇帝,額娘今天還要跟你說句咱們娘兒倆的家常話。」對於光緒侍立在旁恭聽而不回話的情景,慈禧已經習慣了,她並不需要他的回話,只需要他聽進去。「家常話」,這幾個字倒喚起光緒的格外注意。在光緒的記憶中,慈禧對他這個兒子是很少說家常話的。未親政之前,見面時總是問他書讀得怎麼樣,字寫得如何,末了總要加上一句「多習滿文」。親政之後,見面時便是說的政事國事。至於他的身體怎樣,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心裡的喜怒哀樂等等,她一概不問。一般百姓家所常要說到的三姑六舅表親遠戚的話,慈禧更是閉口不提。所有這些,與他一個月見一次面的親生母親比起來,完全是兩回事。母親只關心他的健康和心情,其它並不多問。所以從小到大,光緒與他這個名義上的「親額娘」總是親不起來。今天,她卻要說起家常話來了,真真少有!

  「我的娘家侄女你不喜歡,偏偏喜歡那個不安本分的珍丫頭,這或許是前世的緣分不夠,我也沒有辦法。」慈禧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但皇后是後宮之主,掌六院,管妃嬪,這是祖宗定下的制度。你不能剝奪她的權利,亂了這個規矩。」

  光緒急道:「我沒有剝奪過皇后的權利。」

  「早幾天大公主過生,你國事忙不能來,可以體諒,但你送的禮物,理應由皇后而不應由珍妃轉送。你這樣做,不僅冷落了皇后,也看輕了大公主。你懂嗎?」

  光緒惘然望著慈禧,好半天才似答非答地說:「孩兒知道了。」

  回宮中的路上,坐在豪華馬拉轎車裡的光緒的思緒一直沒有停過,他回顧詔定國是三個月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要說失誤,同時罷禮部六堂官一事或許可以說得上,太后說的「意氣用事」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其它的事,包括議論最多的裁撤衙門的事,也並沒有做錯,只是徐致靖老先生所說的:快了一點。怎麼能不快呢,光緒心裡急呀,急大清國總不爭氣:處處不如洋人,事事受洋人掣肘欺負;急自己徒有空名而沒有實權,急那些文武官員只知道享受朝廷給他們的權利和俸祿,卻從不替朝廷分擔憂愁。從上到下,數以萬計的官員,幾個有心肝血性?俟河之清,人生幾何?光緒恨不得一個夜晚就把眼前這些不如意的事一掃而光。他時常因身邊的大臣和各省督撫不能理解他的心而苦惱、而焦煩、而憤怒,但今天慈禧的一番斥責,卻也使一直處在燃燒狀態中的年輕皇帝冷靜了許多。

  這三個月來確實得罪了不少人,所得罪的人中又多為那些懶散乎庸慣了的滿人。他們表面不做聲,心裡不服氣,說不定,他們都在暗中跑園子,向太后訴苦,求太后為他們做主。再說,梁啟超也太過分了。揚州屠城,這是在揭老祖宗的醜事。向學生說這些,將會導致什麼後果,這不明擺著授人以柄嗎?另外,還有太后提到的康有為的孔子卒後紀年的事,這也是一件無任何實際意義,只能招致非議的標新立異之舉。光緒突然想到,康有為、梁啟超其實只是書生而已,他們並沒有切實的仕宦經歷。隨著他又想起徐致靖、楊深秀,想起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這幾個月來所提拔重用的竟然全是沒有政務經驗的書生。自從翁師傅回籍後,有關新政事,身旁就再也沒有一個既有熱情又有威望的大臣可以商量了,有一位眾望所歸的張之洞,本是替代翁師傅的最好人物,卻又在晉京的半途之中折轉回武昌。

  猛然間,光緒有了一種孤立無援之感。這種感覺一旦湧出,生性脆弱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時,慈禧的震怒和訓斥,懷塔布、許寶睽及光祿寺等衙門官員的怨恨,榮祿、剛毅、徐桐等人頻繁地進出園子,以及最近董福祥甘軍的進駐長辛店、聶士成武衛軍的抵達天津,這一系列現象,便亂哄哄地交疊重複地出現在光緒的腦海中,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在心中產生。他似乎明白地看到:自己其實是手無寸權,這身九龍袍服不過是戲臺上的行頭而已。他又仿佛看到前面的道路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黑暗。他這幾個月來的朝乾夕惕,好比是在掘深淵,挖鴻溝,過不了多久,自己就將會來到淵溝的邊上,被人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直到在養心殿東暖閣裡坐下許久,光緒的一顆心仍在怦怦亂跳,他還未從恐懼中走出來。

  下午四點鐘,是宮中的午飯時候,他特為召珍妃進宮來陪侍吃飯。珍妃的到來,使他的心定了許多。席上,他把慈禧的訓斥一五一十地告訴珍妃,把大公主過生日那天因為送禮惹得皇后和太后不快的事,也對她說了。珍妃說:「當時我就看出來了,我沒有理睬她們。」

  隔一會兒,珍妃又說:「我看,老佛爺昨天斥駡你,與皇后從中使壞有關係。她一向把家事和國事攪在一起。」

  「珍妃,」光緒目光乏神地望著眼前的愛妃,淒然地說:「朝廷裡很多大臣都反對新政,我的努力恐怕會是白費了。」

  「皇上,你不要太擔心。新政使國家富強,全國百姓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努力決不會白費。」

  這話讓光緒的心稍稍舒坦了一點,但很快他的情緒又波動起來,沉重地說:「我現在才知道,太后其實是反對新政的。珍妃,我對你說實話,我一直很怕太后,我知道我鬥不過她,如果她堅持反對,我就只有罷休了。」

  珍妃雖只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女,卻生來膽大志豪有遠見。她深愛著光緒,愛他的聰明好學,愛他近于天真的純良,卻又深為他的膽小脆弱而惋惜。

  早在兩年前,光緒便有意效法日本和西洋各國,振衰起疲,變法圖強,但他顧慮多,疑心重,瞻前顧後,遊移不定。珍妃一直在旁給他打氣,壯他的膽。三個月前的光緒終於下定決心棄舊圖新,與珍妃起的作用大有關係。

  珍妃以憐恤的目光望著這個比她大五六歲的丈夫,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龐和矮小單薄的身材,猛然覺得他似乎還不是成熟的男子漢,而只是一個大孩子而已。她以母親哄孩子的腔調說道:「皇上,不要怕,有我在哩,有大清百姓在哩,你怕什麼。大不了,咱們停一停,待老佛爺百年之後,咱們再幹不遲!皇上,你做的事是對的,祖宗會保佑你的,上天會保佑你的,神明會保佑你的……」

  珍妃絮絮叨叨地念著念著,果然,這一招很起作用,從園子裡帶來的慌亂感、恐懼感,慢慢地從這個欲辦大事卻又膽氣薄弱的年輕人的心上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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