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五九


  翁曾源和一旁的張謇大吃一驚,忙問何故。翁同龢一聲不吭,低首走進臥房,衣服鞋襪都沒脫,倒床便睡。

  翁曾源問僕人這是怎麼回事。

  僕人哭喪著臉說:「大人平白無故地便給革了!」

  真正是晴天一聲霹靂,偌大的一個相國府,立時處於一片驚恐與慌亂之中。翁曾源、張謇等人都湧進臥房,或問具體情形,或勸慰寬懷,翁同龢只是搖頭歎氣,並不多說話。

  甲午年大魁天下的張謇,從老師的遭遇中看清了仕途黃粱夢的真相,更加堅定離開官場、走實業救國之路的志向。他安慰翁同龢:「恩師,不要太悲傷。過些天,我也要離京回江蘇。南通離常熟很近,我會常來看您的。我準備在南通辦蠶桑養殖業和紗廠,待事情粗有頭緒後,我就來接您去南通看看。」

  翁同龢浮腫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來,正要說些什麼,突然大門外傳來一聲高叫:「王公公奉聖旨到!」

  猶如滿天陰霾裡忽然綻開一線亮光,翁府上下頓時一喜。翁同龢在侄兒和門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

  王鑒齋高聲唱道:「奉皇上聖諭,賞翁同龢壽禮:人參六兩,紅棗二斤,掛麵四斤,葛帽一頂,紗圍一襲。欽此!」

  隨侍一旁的兩個小太監捧著壽禮來到翁同龢面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參通常不是壽禮,而是賜給榮歸故里的高齡大員的禮物。皇上送人參,顯然表明在他的眼裡,師傅不是革員,而是衣錦回鄉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誼,望天叩首:「臣翁同穌謝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

  說完站起,請王鑒齋坐下喝茶。

  王鑒齋小聲說:「皇上要奴才特為告訴相國,回籍後千萬要放寬胸襟保重身體,皇上會時刻記住您的。」

  如一股春風吹拂,像一道晨曦照射,翁同穌積壓在胸中兩天來的憂鬱痛苦瞬時間化去了許多。他含著淚花,激動地對王鑒齋說:「請公公務必稟奏皇上,切莫為老臣擔心,皇上自己要注意珍攝龍體。請皇上不管遇到多大阻力,都要把變法維新的大業推行下去,只有行新政才能救大清,只有行新政才會有皇上的一切!」

  皇上沒有革翁同穌的職,皇上依然在為翁同龢祝壽,皇上在殷殷叮囑回籍的翁同龢。當翁曾源和張謇把這一情況告訴京師官場的時候,那些素日與翁同龢友善且支持變法的官員們心裡都清楚,是太后惱怒翁同龢。但太后高齡六十有四,皇上青春尚只二十八,皇上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哩。一旦太后山陵崩,也就是翁同穌東山再起的時候。於是,數日後,前門車站出現一場京城罕見的送別罷黜大員回籍的場面。

  以孫家鼐、王文韶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員和以張謇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進,還有國子監裡一部分關心國是熱心變革的士子,共五百來人聚集一起,與穿戴整齊心緒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話別。

  連李鴻章都打發他的兒子經方,持著他的親筆函前來送行。張謇更是當眾吟誦他專為送老師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

  蘭陵舊望漢廷尊,保傅艱危海內論。潛絕孤懷成眾謗,去將微罪報殊恩。

  青山居士初裁服,白髮中書未有園。江南煙水好相見,七年前約故應溫。

  眾人祝願老相國一路平安,且寬心回家休息一段時期,過不了多久一定會重返都門。

  翁同龢也抱著與眾人一樣的心思:遲早會回來的。他神態款款地與大家告別,雖略有傷感卻是充滿著希望地踏上了南歸之路。他哪曾料到,百日後隨著變法的失敗,光緒的被囚,遠在常熟的翁同解也跟著罪加一等:交付地方官嚴加看管,不許隨便走動。

  從那以後,翁同穌便處於荊天棘地之中,再無出頭之日。八年後,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長留人間的並不是他數十年的師德相業,而是彌留之際那首催人淚下的五言小詩:六十年中事,淒涼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向汝曹彈。

  翁同龢革職一事,不僅沒有阻住光緒的變法,反而大大刺傷了光緒的自尊,他帶著亢奮甚至變態的情緒,以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決斷和激烈,快速推行他的新政。光緒這樣做,或許是想以霹靂手段來做救亡圖強的大業,也或許是不顧一切孤注一擲來維護他那遭到挫傷的帝王尊嚴。

  他手不停筆地批示一道又一道的變革奏章,以異乎尋常的嚴厲口氣指責那些不理解不執行命令的高級官員。他號召天下臣民,人人都上書言變法事,這些書信可以直接向皇宮投遞,各級官府不得阻擋。他指示設置一個個新的官署,撤消一批批無事可做的衙門。他決定立即廢掉八股取士的老傳統,而代之以策論拔才的新做法。他要求各級官員向朝廷舉薦人才,以圖取代他十分厭惡的老邁昏朽之輩,恨不得一個早上將那些尸位素餐者全行罷黜。

  光緒一系列異於常規的舉措,使青年後進歡欣鼓舞拍手稱快,也令舊派人士王公大員瞠目結舌,不可理喻。

  這時,經光緒御批,各省督撫將軍都已得到一冊《勸學篇》。武昌又火速再寄八十冊到京師,由張仁權、楊深秀、楊銳代為分送各大老及六部九卿、翰詹國子監等處。很快,《勸學篇》便在京中及各省垣傳播開來,無淪新派舊派都與光緒有同感:持論公允,所議可行。

  恭王去世,翁同龢革職回籍,禮王世鐸向不管事,軍機處缺少一個能定大計孚眾望的大臣,因著《勸學篇》的影響,新舊兩派都同時想到了張之洞,希望皇上能召張之洞進京,主持正在如火如荼進行的維新事業,將維新變法導人平順穩健的道路。

  此中又尤以在小站訓練新建陸軍的袁世凱最為積極。他不僅上奏章,而且在多種場合中宣稱,中國的新政只有在張之洞這樣富有經驗、老成穩重的大臣執掌下,才有可能獲得成功。放眼海內十八省,舍張之洞外,再無第二人合適。

  在上下一片呼聲中,光緒親赴頤和園將內召張之洞的想法稟告太后,慈禧表示同意,於是一道「著張之洞即日進京陛見」的諭旨,便由北京遞到了武昌督署。

  張之洞捧著這道聖旨,想起不久前楊銳所說的「晉京大用」的話,心情大為激動起來。晉京做什麼,諭旨並無說明,當此全國大力舉辦新政時期,從翁同龢革職軍機處缺乏首領人物的形勢來看,顯然是內調軍機處,翁同鯀的協辦大學士空缺,十之八九將補這個缺。也就是說,這次陛見將意味著進京拜相,而這個相將是有職有權的實相。

  二十多年了,等待著的不正是這一天嗎?張氏先祖世世代代所盼望于後人的最高境遇,不也就是這種榮耀嗎?當年一句「湖廣地窄不足以回旋」的奏語,被通國譏為狂言,那麼,讓他們看看即將到來的事實吧!我張某人將要把湖廣一系列的維新事業推行到十八行省,到那時讓你們方才知道做天下第一大文章的手筆,湖廣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遊刃有餘地整治九州四海,才是我的真正志向和本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