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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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濺變法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根據禦史楊深秀、侍讀學士徐致靖的奏章,光緒召集全體軍機大臣,下詔定國是,向全國官吏百姓宣佈變法維新。 由翁同穌擬稿的這份詔書,是古往今來中國帝王文告中少見的開明之作。詔書以清晰明白的語言,表達光緒願與天下臣民共圖新政以挽時局的決心: 朕維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及其流弊,必致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于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以冬裘夏葛,勢不兩存。因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這份詔書經在京提塘官的星夜加急傳遞及京報上的登載,很快便傳遍全國,引起朝野巨大的震動。一向沉悶閉塞、安於現狀的九州大地,突然間如同燒起一堆沖天大火,頓時劈劈啪啪、紅紅火火地鬧騰起來。 詔書下達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為、張元濟、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五人。認為這五個人均為忠肝義膽、碩學遠識,是維新救時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輔佐皇上行新政而圖自強。 光緒立即批准這道奏章,命康有為、張元濟預備召見,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火速進京,或交部引見,或由總理衙門察看具奏。 光緒將已批好的徐致靖奏章放在一旁,正要隨侍小太監下發給軍機處的時候,翁同穌進來了。 「皇上,剛才園子裡來了人,太后請皇上明日上午去一趟園子,她有事要跟皇上說。」 聽了這話,光緒不由自主地顫慄了一下。光緒從小在慈禧威嚴的目光和呵斥聲中長大,對慈禧已有了一種習慣性的畏懼和疏離。他之所以不喜歡皇后,並非因為皇后本人的不好,實在是由於對皇后姑母的反感而引起。每當夏秋兩季,慈禧住頤和園時,光緒就仿佛有種摘掉枷鎖似的自由感,辦起事來格外有膽量,有信心。一到冬春兩季,慈禧回到宮裡,光緒就如同被一個濃重的陰影所罩住,整天怯怯的,辦事說話都提不起神來。變法維新已醞釀好長時間了,為什麼選擇這時詔定國是,多半的原因,也是慈禧已離宮住園子的緣故。慈禧住園子時,光緒照例每月初一、十五兩天進園請安。明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為什麼要我進園子?一種不祥之兆浮上心頭,光緒臉上難得一見的興奮之色立時散失,恢復了素日的憔悴蒼白。 翁同穌將這一瞬間的變化看在眼裡,憐恤之情油然而生,心裡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試著問:「太后是不是沖著詔定國是這件事來的?」 「不會吧。」光緒終於回過神來。「十五日請安時,我已稟報過太后。太后說她不反對維新變法,只要能使國家富強,要我自己看著辦。」 翁同穌進一步問:「太后說這話時,神態如何?」 光緒想了想:「跟往常請安時說話的神態差不多,沒見她高興,也沒見她不高興。講了這兩句話後,就說,沒別的事吧,沒別的事趕緊回宮去。今天譚鑫培進園子來唱《定軍山》,得去準備準備。我說沒別的事,就退出來了。」 翁同穌說:「皇上放寬心好了,也可能是太后想見見皇上,隨便聊聊,我陪皇上去。」 「翁師傅,明天是您的六十九歲壽辰,家人和親友都要來為您祝壽,您就不要陪我了。」 翁同龢每年過生日這一天,光緒不僅記得,還會打發身邊的太監去翁家代他祝壽,並送上一份禮物。國家正處新政的開端,皇上日理萬機,晝夜不息,居然還記得他的生日,翁同龢心裡滾過一陣熱浪,語聲哽咽地說:「皇上萬幾之中尚記得老臣的賤辰,老臣感激莫名。老臣的賤辰可過可不過,陪皇上進園子覲見太后,卻是萬不可缺的。」 光緒說:「也好,有翁師傅在身邊,我心裡就安定許多。我們今下午就動身,明天一早見過太后後就回城,不會誤了晚上的壽筵!」 翁同穌激動地說:「皇上太為老臣著想了,老臣心裡真過意不去。」 黃昏時候,翁同龢一行陪同光緒來到頤和園,住進了仁壽殿。晚飯後散步時,翁同穌發現慶王奕劻、兵部尚書榮祿、軍機大臣剛毅都在園子裡住著,他覺得情況有點不大對頭。晚上,仁壽殿的小太監告訴他,八十歲的大學士徐桐已在園子裡住下四五天了。翁同穌聽到這個消息後,更覺意外。四十年前,徐桐和他同為同治皇帝的師傅,此人迂執拘泥,與他性格上合不來。後來翁同穌出任光緒師傅,他沒有出任,於是與翁嫌隙更深。兩年前,他拜體仁閣大學士後,因年事太高,對朝廷上的事便一概不管了,平日裡閉門著書。徐桐恪守理學和祖宗家法,仇視西學,反對任何形式的變革,與倭仁一道被朝臣稱為前後兩個有名的守舊大學士。 徐桐、奕劻、榮祿、剛毅,他們同時來到園子裡,究竟要做什麼?這個問題,在翁同穌的腦子裡盤旋大半個夜晚,他已隱隱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在壓著他,壓著他和皇上正在做的事業。 第二天一清早,光緒書房太監王鑒齋,按常規帶上一張五百兩銀票,來到樂壽堂向大總管李蓮英獻上,然後坐在小廊房裡,靜候李蓮英的安排。 有資格見到太后的文武官員,都必須向太后身邊的太監總管遞上紅包,按紅包裡的分量來安排召見的先後。慈禧還政住頤和園後,連皇上每次覲見也要遞紅包。這話聽起來有點類似海外奇談,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晚清朝廷的腐敗到了這種程度,豈是維新變法便可以解決得了的?可惜,當年熱中于新政的光緒皇帝,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待慈禧吃了早飯,遛了半個小時的圈子後,光緒奉命進殿拜見。 「坐吧。」光緒行完跪拜常禮後,慈禧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炕床的另一邊。光緒挨著炕沿坐下,神情貫注地等待著皇額娘的慈諭。好長一會兒,不見慈禧開口,他偷眼望瞭望,只見六十四歲的皇額娘,正專心致志地自個兒欣賞她近日剛打好的兩隻三寸長的金護指,不過眼睛和臉上卻並不見一絲欣喜之色。 「皇額娘叫兒子來,有何賜教?」光緒終於忍不住了。 「定國是的詔書是誰擬的?」慈禧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金護指。 「是翁同穌。」光緒忐忑不安地回答。 「這樣的大事,為何不事先跟我說說?」慈禧轉過臉來拖長著聲調,問話中分明有著很大的不滿。 「十五日請安時,兒子已請示過皇額娘。皇額娘說過,讓兒子自己作主。」光緒壯起膽子解釋。 「這話我是說過。」慈禧慢慢地說,聲調開始緩和些。「祖宗的江山我早已交給你了,又怎麼會來事事管著你呢?為國家辦好事,我自然支持。你是一國之主,當然由你作主。但詔告天下,明定國是,這是何等大事,你卻不事先跟我打聲招呼,你的眼中已沒有我這個皇額娘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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