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三八


  盛宣懷胸有成竹地說:「成立一個鐵路公司,我來任督辦,蘆漢幹線就由鐵路公司來管。任他湖廣還是直隸都不能插手,這樣方可徹底擺脫官場習氣,也可確保鐵路用鐵廠的鋼。」

  「好!」鄭觀應不得不佩服盛宣懷比他要遠勝一籌。「這個鐵路公司也要由張王會銜奏請批准,借他們的手來為我們辦事。」

  我也這樣想廠盛宣懷毫不遮擋地說,「商人要辦大事,必須要依靠官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權在他們手裡。西方那些大商人,哪一個不是由走官府這條路發跡的?就是發達了,也還得依靠官府才能做更大的事。中國是個官僚國家,更非如此不可。只是中國的商人要想辦大事,除依靠官府外,再得加上一條:巴結洋人。因為洋人有錢,借洋雞來為自己下蛋!」

  「依靠官府,巴結洋人!」鄭觀應爽朗地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難怪你做起事來暢通無阻,左右逢源。這可是你盛氏經商辦實業的真經呀!」

  盛宣懷得意地說:「我盛某人經商辦實業的真經還多著哩,這兩條還只是表面的,易得學。深層的,我就是明白地說出來,別人也學不好。」

  鄭觀應笑道:「我將我的老三交給你,你帶他個五六年吧!」

  「那倒不必。」盛宣懷正經地說,「陶齋兄,說句實話吧,像我這樣賺這麼多的錢,仔細想想也沒多大的味道。我這幾年老是想,我死前要留下兩條遺囑:一是子孫不要經商辦實業,做點小事即可;二以僧服大殮,從簡薄葬,讓我的靈魂歸到佛祖的身邊。」

  鄭觀應吃驚地問:「既如此,你天天挖空心思苦苦算計,又為了什麼?」

  「為什麼?」盛宣懷望著遠方霧嵐繚繞的峰巒,若有所思地說,「說得好聽一點,是為了國家的自強;說得實在點,是為了讓世人看看我盛某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因為話題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二人都暫時不再說下去,一個吸雪茄,一個喝咖啡,都默默地看眼前的田園。正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的暮春時節,杜鵑聲裡楊柳依依,拂面熏風中夾雜著花草的清香,令人心脾暢通,西位為洋務勞心勞力、常年奔波於城市碼頭、在盤算洽談燈紅酒綠中過日子的大實業家,這眼前的恬淡、寧靜、清新、平和,給他們勞瘁的心靈以舒坦的撫慰。一時間,他們竟冒出某種疑惑來:人活在世上,到底是過西洋的那種富裕忙碌生活好呢,還是過中國傳統的這種清貧淡泊的田園生活為好呢?

  疑惑只是一閃而過,既已投身商海,便好比是釘死在傳動帶上的螺絲釘,只能隨著高速動轉的機器而運動,不能再有別的選擇了。

  「杏蓀,張之洞派他的女婿來上海三次了,我們這次應和他的女婿一道去武昌和張面談一次,以表示我們的誠意。」

  「這次去武昌還不是時候。」

  「為什麼?」

  「月底李中堂取道上海放洋,要等他走後我們再去武昌。」

  「我們往返一次武昌頂多半個月,趕得及月底送李中堂。」

  「不是來不及送的問題。李中堂是不高興我與張之洞合作的,倘若他知道後反對怎麼辦?我是聽他的還是不聽他的?他這次出洋要訪問歐美五個國家,少則八九個月,多則一年,待他回國後,我把一切事都辦得扎扎實實,他再反對也不好說什麼了。」

  既不得罪老主子,又不失去這個機會,盛宣懷真可謂計慮周到。鄭觀應不再說什麼了。

  從常州一回到上海,由鄭觀應作陪,盛宣懷以最高規格熱情接待陳念扔,態度誠懇地講明,只有在蘆漢動工和成立鐵路公司兩件事情得到朝廷同意後才能接辦的道理,並表示,一旦獲准,立即和鄭觀應親赴武昌拜會張制台,再一起商討具體事宜。為鄭重起見,商辦的鐵廠還得與制台衙門簽訂接辦合約,雙方今後都得信守諾言,這是西洋各國的通例,請張制台諒解。陳念扔從談話中看出盛宣懷的誠意,他很贊同這種做法:雙方都把醜話講在先,一旦達成協議簽字後,則務必遵守照辦,不得翻悔。但中國絕大部分商人卻不這樣,談判時被求的一方漫天要價,誅索無度,有求的一方則好話說盡,事事應允。會談時,雙方都各自揀好的說,把不利於對方的東西有意瞞著,結果留下許多後遺症,互相扯皮,互不認帳,到頭來到底誰是誰非無法追究。

  陳念扔表示這兩點要求是理所當然的,一定說服張制台先辦,並請盛宣懷早日去武昌定下這樁大事。

  盛宜懷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四月下旬,李鴻章帶著兩個兒子和一大群隨員從天津坐海輪來到上海。七十三歲的李鴻章遭受甲午之挫後,其聲望降到他一生的最低點。《馬關條約》的簽訂,使他被舉國罵為賣國賊。二十多年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寶座失去丁,如今只剩下一個文華殿大學士的虛銜,冷冷清清地住在賢良寺,仿佛一個暫住京師的寓公似的,無權無勢,一生熱中競進的前淮軍首領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正在這時,當年訪問中國的俄國皇儲現在的沙皇尼古拉,舉行加冕儀式。因為還遼事件中,俄國起了主要作用,朝廷派員前去祝賀,派的欽差是王之春。俄國以王職位低加以拒絕,點名要李鴻章前去,朝廷只得改派李鴻章。

  正處人生低谷的李鴻章得此消息,心情大為振奮。他以洋人依然看得起感到榮耀,並深知只要洋人看得起,朝廷便不會冷落他,重新執掌大權的日子為期不遠。聽到李鴻章即將出訪俄國的消息,德國、法國、英國、美國都向他發出邀請,希望利用此次出訪的機會順便訪問他們的國家。洋人的重視,立即把李鴻章的聲望又抬了起來。他出國前夕,被訪的各國公使在使館為他設宴餞行,各部院也看出李鴻章餘威尚存,起複在即,便二改先前的冷漠,都與他熱乎起來。就這樣,沮喪了一年多的文華殿大學士,如今又重新意氣昂揚起來。一到上海,各國駐滬領事館也爭相邀請,弄得李鴻章應接不暇,儘管疲勞卻仍很興奮。

  直到坐上法國郵輪愛納司托西蒙號,與送行的各國公使及專程從蘇州來上海的江蘇撫藩臬三大憲告辭後,李鴻章才有點空暇與盛宣懷說幾句話。

  「杏蓀,聽說張香濤的鐵廠辦不下去了,要你接手,有這事嗎?」

  重領風光的李鴻章雖鬚髮皆白,臉上佈滿了老人斑,精神卻很好,腰不彎背不駝,兩眼看人依然有威淩之色。

  「張香濤派人來上海找我多次,但我沒有答應。」盛宣懷一副恭敬的晚輩神情。

  「不要答應他。」李鴻章的口氣近於命令。「張香濤好大喜功,華而不實,漢陽鐵廠被他弄得一塌糊塗,你怎麼接手法?讓他自生自滅,給天下後世留一個笑柄算了。」

  「是的,漢陽鐵廠據說管理混亂,虧空嚴重,是個爛攤子。」盛宣懷避開接不接的實質問題,圓滑地與李鴻章敷衍著。

  「我知道,張香濤是在看老夫的笑話,他想取老夫而代之。哼,他還嫩了點。」李鴻章習慣性地掏出兩隻玉球,在手裡滾動著。「杏蓀,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正月底,袁慰庭突然到賢良寺看我,做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勸我辭職回籍安心養老。我一眼看出了他的陰謀。他是受翁叔平的關托,來為翁叔平說話的。翁叔平協辦大學士做久了,早就想晉大學士,沒有缺,要我回籍養老,叫我騰一個缺出來。我就偏不騰。我對袁慰庭說,你告訴翁叔平,叫他死了這條心,我決不會主動請求開缺的.除非朝廷罷了我。袁慰庭聽了這話,灰溜溜地走了。杏蓀呀,我告訴你,張香濤和翁叔平安的都是一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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