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三〇


  張之洞微笑著說:「現在請他們各自念出來,陳石遺先念,接下來楊叔嶠,照顧主人,排在最後,由辜湯生作監臨,違規的由你來處罰。」

  辜鴻銘歡喜地說:「這事交我最好,我執法最不講情面。」

  不待大家催,陳衍搖頭擺腦地念道:「上聯為李商隱《霜月》中的『青女素娥俱耐冷』,下聯是李白《清平調詞》中的『名花傾國兩相歡』。湯生,你看合不合要求?」

  辜鴻銘說:「上聯第二字為女,下聯第二字為花,都是唐人的詩,合要求,通過啦!」

  眾人皆鼓掌,陳衍一副得意的神態。

  張之洞微笑著對楊銳說:「叔嶠,該你了!」

  楊銳一本正經地念著:「兩句詩都出自杜牧。上聯為《夜泊秦淮》的『商女不知亡國恨』,下聯為《金穀園》的『落花猶似墜樓人』。」

  同樣也是在上下聯的第二字上,且亦均為唐人詩句。

  辜鴻銘高聲喊道:「符合要求,通過!」

  眾人也報之以熱烈鼓掌。

  輪到袁昶了,他不緊不忙地念著:「上聯為李商隱《無題》的『神女生涯原為夢』,下聯為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中的『落花時節又逢君』。湯生,怎麼樣,通過嗎?」

  辜鴻銘大叫道:「你們都了不起,我辜湯生也算得個目無餘子的人,這射覆打詩鐘之類的事,我真的甘拜香帥和諸位的下風。都是贏家,沒有輸家,我這個監臨就只有自罰三杯了。」

  轉過臉對大根說:「兄弟,給我倒酒!」

  大根有意拿過三隻大碗來,滿滿地斟了三碗。辜鴻銘也不知大根有意捉弄他,遂痛快地將三碗酒一氣喝下。採石磯上響起一片歡快的喝彩聲,引來丫幾個僧道遠遠地站在一旁看熱鬧。

  袁昶對辜鴻銘說:「喝醉了沒有?」

  「沒有。」辜鴻銘搖搖頭。

  袁昶說:「沒有就好,我告訴你吧,香帥不僅是射覆、打詩鐘的能手,還是制聯的高手。想不想跟香帥學制聯?」

  辜鴻銘兩眼慢慢地紅了,但頭腦依舊清醒,立即說:「願意,願意。」

  張之洞聽了,攤開手哈哈一笑:「辜湯生要跟我學制聯,你們說,就這一句話就行了嗎?得向我磕頭交束脩哩!」

  「對,對,磕頭交束脩。」大家一齊起哄。

  辜鴻銘立即就要離席磕頭,張之洞一把拖住他說:「這頭就留著到武昌去磕吧,我今天也不打算教給你。講課很枯燥,大家不愛聽。你既然對此有興趣,我先說兩個聯語趣事給你聽吧!」

  辜鴻銘自然高興,大家也都高興。袁昶吩咐僕役給每人都斟滿酒。眾人都飲了一口後,興致盎然地聽制台大人說趣事。

  「話說康熙爺的萬壽日是三月十八,乾隆爺的萬壽日是八月十三,乾隆朝有個愛制聯的翰林,據此制了一道上聯,就是:三月十八,八月十三,聖祖祖孫齊萬壽。不料,他自己對不出下聯來,遍示翰苑諸公,也沒人對得了。有人說,這是絕對。誰知十多年後這絕對給破了。」

  眾人的眼睛都一齊盯著張之洞,這樣難的上聯居然可以對得出下聯,且看是如何破的。

  「嘉慶辛未年大考,歙縣洪賓華修撰考了四等第一,錢塘戚蓉台編修考了一等第四,而洪與戚又是同年。於是有人據此對出了下聯:一等第四,四等第一,編修修撰兩同年。」

  「絕啊!」辜鴻銘第一個叫了起來。袁昶、楊銳等人也都稱讚這副聯語制得好,辜鴻銘由「絕對」二字忽然想起了一樁事,說:「香帥,你剛才說破絕對的事,我記得許多年前,在海外時,聽人說中國有一上聯,至今還未有下聯的,不知道這絕對可破否?」

  「上聯是什麼,你說說。」

  「上聯出的是『煙鎖池塘柳』。五個字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

  梁鼎芬冷笑道:「湯生你真是孤陋寡聞,這聯早就破了。你沒有去過虎門炮臺吧,虎門鎮牌坊上就有這副聯。」

  辜鴻銘說:「我真沒去過,你給我說說吧!」

  梁鼎芬說:「虎門牌坊上一邊寫的是『煙鎖池塘柳』,另一邊寫的是『炮鎮海城樓』。」

  「炮鎮海城樓。」辜鴻銘重複了一遍,「也有金木水火土,且在虎門炮臺邊,真的是對得好。」

  梁鼎芬說:「這是從武的角度對此上聯,還可以從文的角度來對。湯生,下次請你到我的書房裡去看看,我書房裡掛的就是從文的角度來對的。」

  辜鴻銘說:「你先念給我聽聽。」

  梁鼎芬一本正經地說:「你仔細聽著:煙鎖池塘柳,秋吟澗壑松。」

  「秋吟澗壑松。」辜鴻銘慢慢地複誦著,突然他發現了問題,「不對,你這『吟』字不適合,金木水火土,其他四字都包含了,惟獨『金』沒有,『吟』與金無關。」

  梁鼎芬又一聲冷笑:「辜湯生,你平時目空一切,自詡對中國學問都已通了,露馬腳了吧!我寫的『吟』正含有『金』,它是口字邊加一個『金』。」

  「吟字還可以這樣寫嗎?」辜鴻銘灰藍的眼睛裡滿是疑惑。

  「當然可以這樣寫!」

  看到辜鴻銘這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大家都笑了起來。

  「湯生呀,你的中國書是讀了不少,但有一本書,你下的功夫還不夠!」張之洞笑道。

  「哪本書?」

  「許慎著的《說文解字》。這部書要讀好讀透讀爛,作起對聯來就心裡有底了。我再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張之洞又來了興趣,「那年在湖北學政期間,我與各府縣教授訓導們聊天,我出了一個上聯請他們續下聯。上聯為:木未成材休縱斧。諸公說,這太容易了,於是每人都續了一個下聯。我說,你們都續得好,但不是最佳的,我這裡有一個最佳的下聯。道是:果然一點不相干。」

  袁昶、梁鼎芬等人都愣住了,這叫什麼下聯,毫無一點關聯之處。

  張之洞笑笑說道:「你們發呆了吧,他們當時也發呆了。我說這就是下聯,看起來真的是一點不相干,仔細想想卻是字字相扣。經老夫這一說,他們細思一下後,都明白了,大家樂得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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