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一


  桑治平起身告辭,張之洞久久地握著他的手,說:「什麼時候離開江寧,早兩天通知我,我要和全體幕友為你餞行。」

  桑治平感激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陳衍來到督署,巡捕將他帶到正在湖邊觀魚的張之洞身邊。張之洞見陳衍四十左右年紀,一身舊布長袍,臉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鏡,渾身上下,十足的學究模樣。

  待陳衍坐下後,張之洞隨口問道:「你來鐘山書院多久了?」

  陳衍答:「快三年了。」

  「什麼出身?」

  「光緒壬午科舉人出身。」

  「喔。」張之洞點點頭。「先前作過些什麼事?」

  「一直在福州閩江書院任教,因蒯山長相邀,大前年來的江寧。」

  張之洞眯著兩隻顯得昏花的眼睛,將陳衍仔細看了一眼,說:「知道我召你來督署做什麼嗎?」

  「聽蒯禮卿說,大人想聽我談談詩。」

  張之洞點點頭。

  「但不知大人想聽卑職談詩的哪些方面?」

  張之洞懶散地松了松袍帶,說:「中午這一個半小時,老夫想輕鬆輕鬆下,聽說你博學善言,於品詩極有見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詩吧!揀你最拿手的說說,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樣,先唱精彩的。」

  張之洞的這個比喻令陳衍頗為不快:怎麼能將我這個「八閩第一詩人」與唱曲子的人相提並論?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這位總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來,撤去書院教習一職,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陳衍決定乾脆在這位目中無人的總督面前放聲高論一番,讓他看看我石遺先生的學問,下次還敢如此輕薄否?

  「那卑職就隨隨便便說了。」

  「你說吧!」張之洞從袖口裡取出一個鼻煙壺,在鼻子底下來回嗅著。

  「自古以來,學士才子都想做好詩,但很難,也都想品詩鑒詩,但更難。比如孔門弟子三千,賢人七十,夫子能與之說詩者,也不過子貢、子夏二人而已,就連長于文學的子遊都進不了這個門檻。如何品詩呢?孟夫子有句話說得好,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然則知人論世談何容易!故古今詩話汗牛充棟,能有傳世價值者,不過百中之一罷了。卑職有意為《石遺詩話》已在十年之前,擬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壽,則此書可成。」

  張之洞笑了笑,說:「你打算用四十年時間來寫你的詩話,其志可謂遠大。你已有十年的準備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點嗎?」

  陳衍想了想,說:「說詩標舉名句,其來已久;詩話之起,實由此。當年謝安與子侄輩閒時論詩,謝安說,你們各舉《詩三百》中兩句自認為最好的詩來。侄謝玄說,我最喜歡的兩句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侄女謝道蘊說,最好的應屬『吉甫作誦,穆如清風』。謝安說,你們說的都不錯,但依我看,最好還是『汙漠定命,遠猷表告』二句。後人說,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品詩其實是在品自己。謝玄是大將軍,常年外出征戰,故對羈旅物候感觸深。謝道蘊是女人,性情溫和,故喜歡清風明月一類。至於謝安,肩負宰相重任,宏謨遠猷,自是他的嚮往。」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剛才這個故事,用來說明你的品詩實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說詩話原於標舉名句,看來你對名句頗有研究,說說你的體會吧!」

  陳衍說:「依我看,詩中名句,以狀景為多。這多半受鐘嶸《詩品》的影響。他舉了四句詩:『清晨登隴首』,『明月照積雪』,『高臺多悲風』,『思君若流水』,說這些詩句都是即目所見,並非出自經典。在他的倡導下,詩人多在狀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詩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對來說便少些。」

  張之洞說:「你這說法偏頗了,宋人詩中也有很多寫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東坡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陸遊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陳簡齋的『客小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難道不都是狀景的名句嗎?」

  陳衍想,世人都說張之洞偏愛蘇東坡,因蘇東坡而偏愛宋詩,看來此說不假。於是笑了笑說:「大人所舉,的確為宋詩中狀景的名句,兩宋詩才輩出,像蘇黃辛陸等人,皆詩界巨擘,豈能說宋詩中無寫景名句,只是相對於唐詩來說略遜一籌罷了。至於宋詩中的情理之佳句,又遠過唐詩,不說別的,僅朱熹的兩句『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便有多少可細味之處!」

  張之洞在辦洋務的這些年裡,時常想,洋人的學問與中國的學問,不應該對立,兩者可互補短長。如果能融合起來,那就最好。陳衍吟誦的朱夫子的這兩句詩,突然間給了張之洞以啟示:若將洋人的學問看作新知,中國的學問看作舊學,那麼早在朱熹那裡就已經融合了:切磋舊學能使學問精邃,培植新知,則學問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與陳衍辯難了,轉而以平等之態問道:「曾聽人說詩貴風骨,也重色澤,足下專於品鑒,於此可否有說?」

  陳衍說:「大人此說極有意思,詩人不但可以風骨別之,亦可以色澤別之。」

  「試為老夫一別?」

  陳衍沉吟片刻說:「此種色澤,非尋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為花卉、山水、彝鼎圖書種種之色澤。王右丞如金碧樓臺,陳後山如淡淡靛青,黃山谷則赭石加朱砂,陳簡齋好比山茶臘梅。至於吳波不動,楚山叢碧,李太白足以當之;木葉微脫,石氣白青,孟浩然足以當之;空山無人,水流花放,韋蘇州足以當之川……

  陳衍興致大發,越說越得意,不料張之洞插了進來:「粉紅駭綠,韓退之足以當之;縈青繚白,柳子厚足以當之。」

  陳衍先是一愣,隨後快樂地大笑起來,連連說:「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蘇東坡足以當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氣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盡塗上花花綠綠的色彩,也不知他們認可不認可。」張之洞快活地笑了起來,話中雖有譏嘲之意,眼裡卻是讚賞之光。他邊說邊起身道:「我要去辦公了,今天談得很愉快。你今後常來我這裡做做客,我樂意與你談詩。」

  陳衍忙說:「謝大人的厚愛。」

  「據說你博學多識,佛學禪義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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