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真正是個洋務總督,三句話不離本行,才說到婚禮,又聯繫到辦局廠的事了。幕友席上的蔡錫勇連連頷首,對著一旁的辜鴻銘說:「張大人說得對,家事、國事其實是一個道理!」

  辜鴻銘神氣活現地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朝廷是大廚房,督署撫署是中廚房,府縣是小廚房。」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裡面還是有個本末主次的問題。」張之洞語氣一轉,繼續說道,「正如我們引進洋人的機器技術,建鐵廠、槍炮廠,目的還是為了我們大清國的富強,至於我們自己的立國之本,即華夏的綱紀倫常則不能受洋人的衝擊。今夜小兒女的婚典上,雖然加了互贈婚戒及起誓的程序,甚至於念礽和準兒都穿上了洋服,但幾千年來的三綱五常、夫責婦道決不應該改變。」

  張之洞轉過臉,望了一眼女兒,然後回過頭來繼續說下去:「比如說準兒,可以穿洋人的衣裙,也可以不戴大紅罩巾,這些西洋的裝扮都很好,但是她還是得謹守我們中國女人的原則,三從四德,孝敬婆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饋。不能像洋女人那樣抛頭露面,干預政事,甚至置丈夫和兒女不顧去自己出風頭!若那樣,就是顛倒了本末,混亂了主次,我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梁鼎芬帶頭鼓起掌來,松竹廳內也跟著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無論是滿腹學問的幕友,還是不識之無的僕役,全都對總督的這一番話表示認同,也對今天這個別開生面的婚典表示認同。

  夜晚,在眾人鬧騰洞房的歡樂時刻,張之洞帶著佩玉將山水清音琴贈給仁梃夫婦,將蘭馨蕙暢琴贈給念礽夫婦,勉勵他們繼承祖母遺志,莫墜家風,琴瑟和諧。兩對小夫妻從父親手裡接過這別致而寓意深遠的珍貴禮物,心裡甜美無已。

  沒有幾天,總督衙門裡這場中西合璧的結婚典禮和總督本人區分中西主次本末的講話便傳遍了武漢三鎮,有人讚賞,也有人搖頭,還有的人則從中感悟到一種新的啟發。

  兒女的婚事辦得圓滿而富有新意,尤其是借聯姻加深了與桑治平的友誼,又籠絡了一個對自己對國家都極有用的洋務人才,張之洞的心裡甚是喜悅。

  文昌門外的織布局開工半年多了,有工人二千五百名,紗機三千台,布機一千台,機器都是從英國進口的,又特為從英國高薪聘請十名技師,負責傳授織布技能和機器的維修。半年間,張之洞到織布局去過七八次,見運轉的機器一次次增多,織出的布也越來越好,心裡滿是喜悅。上個月,送來的樣布細密光亮,一點也不亞於進口的洋布。他高興地對總辦候補知府莫運良說:「湖北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平均一個人一年扯一尺布,就是一百七十萬丈。如果按二錢銀子一丈的價格算,織布局一年就可得三十四萬兩銀子,除去成本和一切其他費用,至少可得三成利潤。這樣算來,光是湖北一年,織布局可獲純利十萬兩,再加上湖南省,人口和湖北差不多,都在湖廣衙門的管轄下,我張某人鞭雖短也可及。照湖北省一個樣,再加上十萬,就是二十萬。目前,中國有織布局的僅只上海,它不可能把其他各省的生意都搶過去,我們要跟它爭奪,不說多了,每年銷四五百萬丈布沒有問題,至少又可獲三十萬兩。這樣一來,織布局一年可獲利五十萬。莫知府,你想過沒有,你的財產真正大得很,要不了幾年,織布局就會富可敵國了!」

  聽了張之洞這一盤算,莫運良也大大地開了竅,咧開嘴笑道:「織布局賺的這些銀子,還不都是張大人您的嗎?卑職不過為您走腳跑腿罷了。」

  張之洞說:「當然,這銀子不是你的,但也決不是我的,除開織布局本身的發展外,剩下的都要通通交總督衙門。我張某人私人不會挪用一錢銀子,這筆銀子都要用到湖北的洋務上去。眼下,繅絲局也已開了工,急需大量銀錢,這銀錢暫時向外國銀行去借,今後還指望織布局去還哩。莫知府,你得加把勁,好好努力呀!」

  莫運良忙說:「卑職決不會辜負大人的期望,一定要把織布局辦好,多織布,多賺錢。但湖北的棉花不夠好,洋技師們說,這對織出的布匹大有影響。」

  張之洞不解地問:「湖北天門、潛江一帶的棉花是出了名的,洋技師都說不好,中國哪裡還有好棉花?」

  「是的,卑職也是這樣回答洋技師的。他們說,不錯,整個中國的棉花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棉花出在美國。美國的棉花產量既高,纖維又長,織出來的布又好看又耐用。卑職說美國的棉花再好,我們總不能從美國去買棉花吧,那要多大成本。他們說,可以從美國買棉種呀,有了美國的種子,一樣也可以在中國長出好棉花來。」

  「買美國的棉種!這倒是個好主意。」張之洞眼睛一亮。「引進好棉種,這不只是為我們織布局好,也可以為普天下的中國棉農造福。」

  「好是好,但實行起來並不容易。」莫運良胸有成竹地說,「湖北的棉農,世代種自己的棉種,都習慣了,要他們改種洋人的棉種,他們一下子不會接受,擔心收成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棉農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萬一種不好怎麼辦 ?棉農一家老小一年的生計就押在棉花上,因此不能採納。」

  「橘過淮河而成枳。」張之洞像是自言自語地念著,沉吟片刻說,「這樣好了,先試驗一下,從美國買進一批種子來,不收錢,送給棉農,讓他們去種。到了秋天,織布局負責全部買過來。若一畝收的棉花比往年少,也按往年一樣地給足錢,若多,則酌量多給一點;若真好的話,我們下次就多買,棉農也會樂意種,你看呢?」

  莫運良說:「大人這個主意好,但織布局眼下未賺分文,這銀子從哪裡出了。」

  張之洞說:「銀子由我想辦法,你先去張羅。」

  莫運良滿意地離開督署去籌辦此事。

  接連幾天,張之洞又去看建在北門口的紡紗廠。紗廠的廠房眼看就要建好了,但是在英國訂購的紡十支紗至十六支紗的一千台紗機,則無錢去買回。鄭觀應來信說,上海有個商人願意先期投資八萬銀子,條件是今後優惠賣給他紗布。張之洞接受這個條件,一千台紗機很快就買回了。

  織布局、紗廠、繅絲局這些事辦得都很順利,張之洞這些日子來心情頗好。這天晚飯後,他對佩玉說:「準兒出嫁了,聽不到她的琴聲了,你也好久不彈琴,這衙門後院都快跟前面的大堂差不多,聽不到一點歡快聲了。彈一曲吧,大家也輕鬆輕鬆。」

  佩玉也快四十了,她在廣州生的仁侃七歲多,天天跟著一位塾師在西廂房讀書,來武昌生下的仁實也有四歲,有一個奶媽在

  專門照看。佩玉這兩年來身體不太好,有點虛胖,琴的確很少彈,特別是準兒出嫁後,她常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抑鬱之情常會無端冒出,近來有件事在困擾她,她不知該不該向張之洞提出,見張之洞今日心情很好,她決定試試看。

  佩玉略略打扮了一下,端坐在琴前,斂氣凝神片刻後,一曲悠遠綿長的琴聲,從她的十指與琴弦間流瀉出來。這是一首張之洞很喜歡聽的曲子。還是在兩廣總督任上時,有一天,時任雷瓊道員的王之春說,瓊州府有一個雙眼失明的老人,善吹蘆笙,吹出的曲子極為動聽。他聽過好幾次,自認平生所知善奏樂者沒有超過此人的。說得張之洞動了心,叫他下次來廣州時將這個老人帶來。不久,王之春果然將這個老人帶來了。原來是個又黑又瘦又矮的瞎老頭,且不會講漢話,是個土著黎族人。瞎老頭給張之洞吹了三首蘆笙曲,果然好聽極了。待瞎老頭走後,佩玉對丈夫說,她也在房間裡悄悄聽了,有一種空渺幽冷的感覺,如果將它略作點改動,會是一首很好的琴曲。她要張之洞明天再把這個老頭請進府裡來,再聽聽。張之洞贊成她的意見。第二天,瞎老頭在後院,對著佩玉吹了一天的蘆笙,傍晚離開時,佩玉已將他的曲譜全部記錄下來。佩玉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老頭所吹的七八首曲子融合起來,編成一支琴曲。她彈給張之洞聽,張之洞擊節稱讚,又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月照瓊島》。過些天,準兒也學會了,也彈得很好。眼下,一曲彈畢,張之洞歎道:「這首《月照瓊島》真是讓你越彈越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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