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九六


  「真的?」希臘世子興奮地說,「那你背兩句《伊利亞特》給我聽聽。」

  「行。」《伊利亞特》是荷馬史詩中的最重要的一部,辜鴻銘略微想了想,背道:赫克托耳回答說:保衛特洛亞是我的職責,有關戰爭的一切,都是我分內的事,如果我赫克托耳像懦夫一樣逃離戰場,豈不要被特洛亞的英勇的兒子們和穿著長袍的婦女所恥笑。

  「背得好,背得好!」凡納到底年紀小,快樂得竟然鼓起掌來。

  眾人雖聽不懂希臘話,見辜鴻銘的一通洋話博得世子的掌聲,猜想他一定用卓越的表現獲得了客人的歡喜。希臘雖是小國,但他既是俄國的親戚,也就不能輕視,也不能排斥眼前的這個十多歲的貴族子弟,有執掌希臘王權的可能性。想到這裡,善耆帶頭,大家也輕輕地鼓了兩下掌。

  尼古拉來中國一個月了,從北京到天津到上海,沿途與不少翻譯打過交道,像辜鴻銘這樣的語言天才和記憶大師,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個怪模怪樣的中西混血兒贏得了他發自內心的敬重,他從西服上衣日袋裡掏出一隻懷錶來,對辜鴻銘說:「很高興在中國遇到你這樣了不起的人才,我願與你交個朋友。這塊懷錶,是父皇所賜,送給你聊表我的誠意。」

  說完雙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塊小酥餅大的鑲著名貴鑽石的瑞士懷錶,是瑞士國王送給尼古拉的父親亞歷山大三世的國禮。尼古拉二十歲生日時,亞歷山大三世將它送給了兒子。在夕陽的照耀下,這塊瑞士名表閃爍著五彩寶石光,將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面對著這份價值昂貴的禮物,辜鴻銘猶豫了一下。回國近十年來,他深深感覺到中國的等級觀念遠過於西方,尤其是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話是一點都不錯的。今天的這個官方宴席.論地位則肅王善耆最高,論實權則總督張之洞最大,這塊懷錶,送給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卻不能送給他這個沒有品級的幕友翻譯。如果接下,便立即有失禮之過。但是,人家皇太子的一番誠意,又怎能不接受呢 ?辜鴻銘畢竟聰明,稍一猶豫,便接過來用法語說了聲「謝謝」,然後捧著懷錶來到張之洞的身邊,利用雙方都聽不懂的有利條件,對他說:「香帥,俄皇太子在上海時就聽說您是很有名的詩人,他又仰慕中國書法,現在他特為送這塊他父皇送給他的懷錶給您,希望您送給他一首親筆寫的詩。」

  張之洞聽了辜鴻銘的這番話後,心裡為俄皇太子看重他的詩和書法而高興,便說:「我可以送他一首詩,但不必拿這麼高的代價來換。」

  辜鴻銘正想再說兩句,善耆一把從他的手裡拿過懷錶說:「張大人,你不必客氣了,這塊懷錶是真正的皇家珍寶,多少銀子都換不來。他既然願意,你何不樂得收下。」說著,仔仔細細地把玩起來。

  和當時京中所有的王公貴族一樣,善耆也是個西洋鐘錶迷,家中英國的、法國的、德國的、瑞士的鐘錶堆了兩屋子,坐的、立的、掛的、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各種形式的都有,但這種正經八百的外國宮廷珍品卻沒有。他對這塊懷錶喜愛至極,只是礙于身分和客人的面子,不好意思問張之洞要。

  張之洞已看出了善耆的心思。善耆既然喜歡,不如收下轉送給他,這種人跟他貼近親乎總是有用的,說不定哪天他就成了御前當差王大臣,也說不定哪天就成了軍機處領班,於是笑著說:「好,你跟跑堂的說一下,叫他們擺出一張桌子來,弄好筆墨紙硯,我今天就在晴川閣賦詩一首。」

  辜鴻銘馬上把這個話翻譯給俄皇太子,又說總督先生的詩如何如何好,書法如何如何精妙,說得俄皇太子滿心歡喜。

  一會兒,一切都準備停當。

  聽說張大人要賦詩了,主席、陪席上的吃喝全部停下來,大家滿懷興致地要一睹這難得的盛況。

  張之洞的確是個出色的詩人。他喜愛吟詠,也勤於吟詠,十二三歲時便能寫出很好的詩來,直到外放晉撫前三十年間,他寫過上千首詩。他景仰蘇東坡,詩文寫作也走的蘇氏路子。豪放灑脫,不過於斟字酌句,而注重整篇的氣勢雄健。他推重唐風宋骨的詩風,自己素日的創作則偏重于宋人風格,用字質實,造語渾重,用典精切,立意獨創。京師詩壇,從翁方綱開始,一直流行

  學人之詩,重肌理格調。張之洞的詩以厚重寬博的特色甚合學人胃口,故最為官場士林看重,所作詩歌廣為傳誦。自出任山西巡撫後,政務繁忙,詩興索然,十多年間他一首詩都未寫過。有時,清夜捫心自問:一首詩文不作,哪裡是翰林出身者所為,豈不與軍功捐班同流了!一早醒來,盈尺簿書、煩雜錢谷又等著他去處理,中宵萌生的一點詩意立刻蕩然無存了。

  此時,面對著雄闊壯美的三楚風光,想起洋務事業的初具規模,多年消失的詩情突然在張之洞胸中湧冒出來。吟一首吧,讓這位俄國的皇太子將它帶回俄國,帶到沙皇的宮廷中去,讓他們知道中國有一個張之洞,有一個正在做富國強兵實事的湖廣總督,從今以後,不能對中國有非分之想。是的,這詩非寫不可,這還不只是我張之洞個人的詩,這關係到中俄兩國之間的大事。想到此,他認為也應該為那位希臘世子寫一首,其意義也一樣的重大。他對王之春說:「爵堂,我多年未做詩了,詩路枯窘,我會勉強湊出一首來,還有一位希臘貴客,不能冷落他,你就代我做一首送給他。我們一道來應付這個差事。」

  王之春正要借這個大場合展現一下他的詩才,遂滿口答應。

  在大家殷殷期待的目光中,張之洞終於走到桌子邊,提起筆來。尼古拉太子、凡納世子忙過來觀看,善耆、譚繼洵、辜鴻銘等也圍了過來,只有王之春正在遙望長江西頭的那一輪血色落日,搜腸刮肚地構思著。

  善耆很高興,不顧王爺之尊,一邊撫摸著手中的懷錶,一邊大聲念著出現在宣紙上的詩句。海西飛軑曆重瀛,儲貳祥鐘比德城。日麗晴川開綺席,花明漢水迓霓旌。壯遊雄覽三洲勝,嘉會歡聯兩國情,從此敦槃傳盛事,江天萬里喜澄清。

  張之洞剛收筆,王之春便得意地走過來說:「香帥,我的詩也出來了,也是一首七律,與香帥不謀而合。」

  「好極了,你念我寫。」

  張之洞拿過另一張宣紙,隨著王之春抑揚頓挫的吟誦聲,紙上又現出張之洞一行行遒勁的書法來。乘興來搴楚畹芳,海天旌旆遠飛揚。偶吟鸚鵡臨春水,同泛蒲桃對夜光。玉樹兩邦連肺腑,瑤華十部富縑緗。

  停了一下,王之春接著念:「漢南司馬展雄圖,多感停車問七襄。」

  張之洞手中的筆停住,說:「八句詩句句都好,就是這『展雄圖』三字改一改,我都快花甲之年了,還展什麼雄圖,雄圖讓你們後生輩來展吧。」

  王之春說:「大人不老,正是大展雄圖的時候。」

  張之洞搖了搖左手,右手下又現出兩行詩來。將王之春所吟的詩句作了小小的改動:漢南司馬慚衰老,多感停車問七襄。

  寫完後,又分別在兩首七律的左側寫上「贈俄國皇太子尼古拉殿下。」「贈希臘公爵世子凡納帳下。」

  張之洞對兩位貴客說:「詩雖寫好了,但要裱糊才能懸掛。」

  善耆忙說:「這事就交給我吧,我叫人裱好送給他們。」

  張之洞借機笑道:「那就有勞王爺大駕了,俄皇太子所贈的這塊懷錶,就請王爺笑納,算是我的借花獻佛。」

  「好,這是你張制台的盛情,卻之不恭,我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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