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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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鴻銘早已將《聖經》讀得滾瓜爛熟,《繫辭》他也讀過,但他就沒有這樣比較過。真的如總督所說的,《聖經》拉拉扯扯地講了許多故事,也沒有讓人弄懂如何做到喜樂博愛,而《繫辭》這兩句話一鍬便挖出了泉水!辜鴻銘仿佛被一根魔杖點化似的,心裡明亮了許多。這《周易》的確是中國學問之巔峰,一定要認真攻讀不可。 「書你自己以後慢慢地讀,細細地領悟,我就不多說了。我只提醒你注意《繫辭》中的一句話:『作《易》者,其有憂患乎?』許許多多讀《易》的人都忽視了這句話,其實這一句最為關鍵。為什麼有這部《周易》出來,這部《周易》為何引起聖人的高度重視,為什麼《周易》說盡了人世間一切至微至隱的道理,全部奧妙都在這『憂患』二字上。湯生,願你讀通《周易》後,從此能有一個新境界,不要沾沾自喜于才子,要做一個通人。」 張之洞的這番話使辜鴻銘甚為感動。他體會到張之洞玉成他的一片苦心,從而心裡更感到愧疚。帶著贖罪的心情,辜鴻銘決定將一件久藏的秘密說出來。 「張大人,我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坐下說吧!」張之洞想這種時候要說出的事一定非同一般。 「那個蘇巧巧曾給我說過這樣一樁事。她說費格泰有一次曾經很得意地跟她說,漢陽鐵廠財務處的那批官員都是混帳東西,既貪婪又無知。這兩年跟他們打交道的過程,光招待他吃飯的銀子就不少於千把兩,他其實吃得很少,每次都借他的名,全處十幾個人都來吃,一頓飯就二三十兩,全部由賬房處報銷了。而且一個個都索賄,見到洋貨就眉開眼笑,辦事就一路順利。費格泰常常從英國買一些便宜的小禮品送他們,他說這是魚餌。一個魚餌可以釣一百倍的大魚。最壞的是收支股的主辦蒙索。這兩年做的百萬兩銀子的生意,他至少吃了十萬兩銀子的回扣。不過費格泰所得更多。費格泰往往在財務處面前抬高價格,在廠方面前壓低價格,他起碼從中賺了三四十萬兩銀子。按這樣的計算,一百萬兩銀子,用來買機器的其實不過五十萬兩左右。而在英國,完全不是這樣,一百萬兩銀子,至少有九十萬兩用在機器上。費格泰有次冷笑道,中國的洋務是絕對辦不成的。中國的官員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 「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這話讓張之洞的心怔了一下。對鐵政局和鐵廠的微詞,張之洞已聽到不止一次了。微詞較多地集中在銀錢方面,比如回扣、受賄、索禮、浪費等等方面,收支股蒙索的閒話最多。有人說他是栗殿先的拜把兄弟。還有人說他與革職的趙茂昌關係密切。趙茂昌為他牽線,在上海的錢莊裡替他開戶頭。鐵廠的公款都存在那個錢莊裡,利息則歸他們兩人私有。前不久,有一件事也讓張之洞記憶猶新。 一天,鄭觀應忽然來到總督衙門門房,說是剛從下江來,請求能讓他見一見總督大人。門房報告後,張之洞請他進來,鄭觀應還帶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向張之洞介紹,此人名叫張謇字季直,是江蘇南通人,曾在直隸提督吳長慶手下做過多年西席,仰慕香帥,尤其敬服漢陽鐵廠的籌辦,特不遠千里從上海來到武昌,想去鐵廠看看,今後擬在原籍也做點洋務事業。張之洞早就聽說吳長慶家裡有個博學的西席,見張謇儒雅軒昂,氣度不凡,果然與傳聞相符,張之洞很高興與他相見。交談一番後,得知他真的見識不俗,便要梁敦彥陪鄭觀應和張謇去看看鐵政局和鐵廠。晚上,又在督署宴請他們二人,請他們談談參觀的體會,尤其希望他們能直率地指出些不足。 鄭觀應和張謇說了許多恭維話,張之洞聽了很高興。張謇還提出一個建議,說湖北的棉花和苧麻海內聞名,應該利用這個有利條件,在武漢建紗廠、紡織廠和制麻廠。紗織業工藝簡單,耗資較少,但贏利很快,正可以用此贏利來彌補鐵廠的虧損。張謇的建議給張之洞很大的啟發:是的,應從速將紡織業發展起來。在張之洞的再三要求下,兩位沒有進過官場染缸的明白人給鐵政局和鐵廠各自提了一條意見。鄭觀應說,鐵政局和鐵廠人浮於事的現象嚴重,過於講排場。參觀者只有二人,陪同的人將近四十,且品級都不低,光候補道就有十來個,都有隨從、跟包,侍候在旁,完全是衙門做派。鄭觀應建議,鐵政局和鐵廠非技術性的管理人員,可以三成裁掉二成,這樣不僅撙節開支,且辦事減少糾葛。他去過西洋不少國家,看過他們的工廠、礦區,他們管理人少效率高。張謇說在參觀的過程中,他隨便問了問身邊的人,便發現鐵政局和鐵廠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即裙帶風嚴重。所問的人,都是因親屬關係而進來的,有的一家堂親表親六七個都在這裡做事。可見此地有任人唯親之弊。任人當惟賢而不惟親,這是歷來辦事取得成效的根本一條,請總督大人力刹這股風氣。 張之洞聽了鄭觀應、張謇兩個人的意見心裡也動了一下:看來鐵政局和鐵廠需要整肅整肅。但過後一忙,此事便又忘記了。現在,辜鴻銘說的英國商人的這些話,同樣暴露出鐵政局所存在的嚴重隱患,是非得要動手解決不可了。但眼下鐵廠的建設正在緊張時期,江夏煤礦在順利開工中,大冶鐵礦的礦石也已在大量開採,急切希望鐵廠早日竣工投產。尤其是另有一件大事,更使得鐵廠務必不能受絲毫的干擾。想到這裡,張之洞對辜鴻銘說:「你說的這事我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要跟別人說起。我會騰出手來處理的。你這幾天冷靜地回想一下這件事,檢討檢討,但願能接受此次教訓,痛改前非。過幾天,我要跟你談一樁大事,茶館說書人有句話,說是淘盡三江五湖水,難洗今日滿面羞。你今日也是滿面之羞了,這樁大事裡面有三江五湖水,就看你能不能淘盡它,為你洗刷羞慚。」 聰明過人的辜鴻銘卻被總督這番話澆得滿頭霧水:何來的三江五湖水,又怎地洗去我的滿面羞? 張之洞說的這樁事,就是去年辜鴻銘從英國《泰晤士報》上看到的俄皇太子訪華的事。總署已正式來文通知,今年十月俄國皇太子尼古拉將要來武漢參觀漢陽鐵廠。十天前楊銳從北京發來一封密信。楊銳信上說:俄國皇太子訪華一事,朝廷看得很重。這不僅因為俄皇年事已高,太子不久即將即位,還因為這位皇太子對中國較為友好。俄國是個軍事強國,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貪婪之國,他一直覬覦我國東北和西北與之接壤的廣闊領 土,千方百計地欲將它占為己有,對中國威脅最大。難得有這樣一位對中國友好的太子,倘若跟他建立友誼的話,無疑要減輕來自東北和西北的領土威脅。因此朝廷準備趁俄皇太子訪華之機,予以傾心結納。俄皇太子早已知道武漢正在興辦鐵廠,他要親自來看看。楊銳說,這無論是對恩師本人,還是對湖北的洋務,都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比如可以借此向戶部多要點銀子,確保鐵廠到時完工等等,好處多得很。 張之洞接信後立即給楊銳回了信,告訴他,有關俄皇太子訪華的事,今後凡有所知,儘量詳細報告;武漢這邊,會做好充分準備,將這位皇太子接待好。 俄國皇太子將來武漢參觀漢陽鐵廠,這對張之洞來說,不啻是一個難逢難遇的福音。無論于國於己,都要牢牢抓住這個機遇,把這篇文章做得珠圓玉潤,花團錦簇。 對俄國這個國家,張之洞早在京師做洗馬小宮時,便因為伊犁談判而對它有過深入的研究,越研究越服膺林則徐當年流放新疆時所說過的一句話:俄國是中國的心腹之患。林則徐這話說得最為深刻中肯。防俄,是應該傳之於子孫後世的長久國策。固然日本也對我國,尤其是關東一帶有領土野心,但畢竟國小力不強,還加之隔著海洋,不像俄國,千裡邊界線上,任它鐵騎長驅直入,真是可怕。至於英、美、德、法這些國家,張之洞心裡清楚,它們對中國的傷害,主要體現在生意場上的不公平交換,並沒有領土要求,早兩年英法聯軍打進京沒多久便撤退的事實是最好的說明。從那時起,防患俄國而利用英、美、德、法的外交策略,便在張之洞的腦子裡形成。這實際上是「遠交近攻」的中國傳統外交策略,在新形勢下的運用。張之洞認為這是一個很簡單明白的事理,但當軸者往往看不清楚。海防、塞防之爭便暴露出這個問題。李鴻章主海防,重在防日本,左宗棠主塞防,重在防俄國。在張之洞看來,根本無須爭論,海防也好,塞防也好,都很重要,要同時並舉,這是因為不管是俄國,還是日本,都是對中國領土垂涎三尺的強國,都需要認真對待,只是在什麼時候應該特別強調哪一點罷了。 如果說十多年前,張之洞雖看事明瞭卻沒有權位,不足以影響國家外交方略的話,那麼今日,身為湖廣總督的洋務後起之秀,則要積極參與這場事關重大的中國外交活動,決心以自己的實力對中俄關係以影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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