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八六


  「我們與張制台合作了兩三年,我們很想與張制台繼續友好合作下去。張制台辦鐵廠,辦槍炮廠,辦煤礦,我們都很支持。這兩年,費格泰先生和其他幾個英國商人,都為湖北從英國買回不少機器。我們想請湖廣總督衙門保證今後所有的大型機器都從英國購買,而不從別的國家購買;當然,我們會確保質量和提供優惠的價格。」

  梁敦彥想:這兩年來鐵政局都在與英國做生意,也沒聽說出什麼大問題,只要機器好,向美國買、德國買和向英國買是一回事,他們無非是想和我們把生意做下去,這條件也不算苛刻。於是點頭說:「我想是可以的。」

  「這一條是我們英國領事館的想法,還有一條是費格泰先生本人提出的。」萊姆彈了彈雪茄灰,不緊不慢地說,「費格泰這次帶了二十萬兩銀票回倫敦買軋鋼機,但發現廠家生產出的機器質量不合要求,廠方重新製造,需要半年時間才能出廠。如此,有違與鐵政局簽的合約。費格泰希望鐵政局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以違約處罰廠方,同意半年後再將機器買定運回,這二十萬兩銀子他已預先交給了廠方。」

  梁敦彥想:這事也怪不得費格泰,費格泰能堅持機器須達到設計要求,這也是他對鐵政局負責的表現;現在辜鴻銘做了對不起他的事,給他一個面子不追究英國廠家,也是可以說得過去的。於是說:「這事我看也可以。」

  「好。」萊姆高興起來。「我們已草擬了一個文件,請你帶回去,讓張制台在這上面簽個字,我們即刻放辜先生。」

  萊姆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梁敦彥。梁敦彥接過,看上面有中英兩段文字,說的是同一個意思,至於辜鴻銘偷情被逮一事則沒有寫。梁敦彥覺得畢竟是英國領事館擬的東西,還算得體面。便沒有再說什麼,將它帶回督署。

  下午,梁敦彥把這個文件送給張之洞。張之洞看後,兩條粗短的濃眉立時緊皺起來。

  「這兩條都很厲害。第一條是要把我們捆死在英國人身上,今後別的國家就是機器比他的好,價格比他的便宜,也不能買,所有買機器的錢都由他們賺。」

  「香帥說的是,但現在為了贖辜鴻銘出來,只得簽字了。且卑職想,這兩年我們大部分機器都是從英國買的,英國貨也還行。再說,英國在長江沿線經營幾十年了,我們今後做事免不了要跟他們打交道,保持友好是很重要的。何況,今後真有別國的機器比英國好,我們變通一下也還是可以從那個國家去買的。就憑這一張紙把我們鎖住也不可能。」

  「晤,這條就依了他吧!」張之洞指著中文部分的第二段說,「你知道費格泰在這中間耍的花招嗎,他估計湯生拿不出多少錢,所以不叫湯生賠錢了,將這筆錢轉移到鐵政局的頭上。」

  梁敦彥說:「這點我沒細想,請香帥說明白。」

  「當初合約上說,若延期三個月,廠方賠償損失百分之五,延期半年,賠償損失百分之十,百分之十即二萬。這二萬銀子費格泰是要叫廠方出,只是放到他的腰包裡去了,這是一。第二,這二十萬銀子他或許是存入銀行,或許私自去放高利貸,或許自己拿了去做短期買賣。總之,這二十萬便由他使用半年。他多則可憑此賺一二萬,少也可賺七八千。為了贖回辜鴻銘,我們損失了二三萬銀子。哎,這個不爭氣的辜湯生呀!」

  梁敦彥很佩服張之洞的精明,但他已在萊姆面前表了態,生怕張之洞不同意,便說:「湯生是不爭氣,但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若不同意,他們會把這事通過洋人的報紙捅出去的。對湖廣總督衙門,對鐵政局也沒有好處。再說,湯生這人也確實是個少見的人才,經此番風波,他會更感激香帥的。今後罰他加倍做事,將功補過。」

  張之漏板著臉孔,好半天才開口:「我不在這樣的文件上簽名!」

  梁敦彥急了:「香帥就寬恕他這一次吧,我為他求您了。」

  「我不簽名,不是說我不寬恕他。」張之洞面孔依然緊繃。「你在這上面蓋個湖廣總督衙門的官印吧。你去對英國領事館說,說不定哪一天張大人奉旨調到別的地方去,不做湖廣總督了,簽名有什麼用呢 ?蓋官印更好,以後不管誰來做湖廣總督,誰來辦鐵廠、辦洋務,都照此辦事,買他英國的機器,不更好嗎?」

  梁敦彥不敢和張之洞爭辯,只得蓋上湖廣總督衙門的紫花大印,又過江到了英國領事館。好在萊姆不計較這個,收下蓋了印的文件後,便叫他把辜鴻銘帶回去。一路上,梁敦彥將這個經過告訴辜鴻銘。辜鴻銘既為自己闖下這個禍而愧疚,又深為感謝張之洞對他的寬恕。

  一回到督署,辜鴻銘便來到簽押房,向張之洞坦陳自己的過失,並表示對他的謝忱。

  張之洞冷冷的目光端詳辜鴻銘半天,一直不做聲,直看得辜鴻銘心裡發涼,渾身不安。

  「不必謝我,要謝你就去謝梁崧生吧!」

  這一句話猶如一瓢涼水澆到辜鴻銘的頭上。他知道總督大人已十分惱火他,再呆下去,彼此都會不舒服。

  「那我就告辭了。」

  辜鴻鉻說完這句話,轉身便走。

  「你慢點走。」

  辜鴻銘轉過身,重新來到張之洞身邊,垂手侍立。

  「早幾年我就聽說你有狹邪行之癖好,你的太太因為此受了很多委屈。這次不僅你本人臉面丟光,也使我們湖廣督署蒙受羞恥。這些你都清楚,我也不再多指責你了。」張之洞覺得有點疲倦,他拿起鼻煙壺,在鼻孔下來來回回地移動幾次,感覺精神比方才好多了。

  「湯生,你是個天分極高聰明絕頂的人,但自古以來,天分極高的人往往幹不成大事業,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中間有著許許多多的原由,一時給你講不清。你曾經問我,汗牛充棟的中國書籍中,是否也有一本書能讓人讀後一通百通。我過去沒有告訴你,是怕你今後只讀一書而廢除其它書。高高的塔尖,要靠寬闊的塔座作為基礎,參天大樹只能生長在豐厚的土地上,一通百通境界的到來,不是只靠一本書,它要立在博覽群籍吃透百家的基礎上。今天,我要告訴你這一本書了。這一是你已打下中國學問的基礎,二是你的確尚未通,在立身處世這樁大事上,你遠不是一個通人,所以才沉湎於這種鴆酒之樂中。」

  聽說果然有一本能使人一通百通的寶書,而且此刻就得知,辜鴻銘大喜至極。昨天的羞辱仿佛已過去了幾十年,他以一種往常少有的恭順態度說:「大人請賜教吧!卑職永世記得大人的教誨之恩。」

  張之洞冷笑一聲,說:「這本書並非秘書,而是人人皆知,個個盡曉的六經之首《周易》。」

  「《周易》!」辜鴻銘不由自主地複述一遍。

  「是的,《周易》。」張之洞嚴肅地說,「《周易》想必你讀過多遍,你讀沒讀通,通到何種地步,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告訴你,這是中國群書之首,經典之最。你以這個認識再去讀它十年八年,或許大有進步。孔子五十讀《易》,以至於韋編三絕,又說假我數年,于《易》可彬彬矣。以聖人之資,五十歲讀此書,還說要讀幾年之後才能明瞭其中的奧妙,你天資再高也高不過孔子,故讀十年八年不為多。」

  辜鴻銘靜靜地聽著。

  「以我讀《周易》的經驗,當先讀《繫辭》。《繫辭》文不長,但字字千鈞,每一句都夠你細細咀嚼,好好體會。比如說開篇幾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這短短的幾句說盡萬象萬物最本質的東西,乾坤、貴賤、剛柔、吉凶、變化,你過細想想,天地之間,有哪一事哪一物能離開這些範圍,弄清了這些,世事不就通了嗎 ?」

  辜鴻銘聽得入神了。

  「光《繫辭》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隨便再說幾句吧。你在西方很多年,應當知道西方教民天天講喜樂,講博愛,但如何能做到內心喜樂至誠博愛?我看他們的《聖經》沒有說清楚,我們的《繫辭》卻說清楚了。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仁故能愛。八個字:樂天知命,安土敦仁。就能做到喜樂、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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