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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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袁昶匆匆將徐致祥的抄件和上諭看完一遍後,第一個想法是,應盡可能地幫恩師一把! 他定了定神,對劉坤一說:「不知峴帥要向職道垂詢什麼?」 劉坤一說:「我和瑞方伯都住在江甯,對京師的事情較為隔膜,想問問你,徐致祥這個人,你熟悉嗎?」 「職道認識。因為同是江南人,說起話來,彼此都覺得有親切感。」 「這人怎樣?是個謹慎的人,還是那種喜歡風聞奏事的人?」劉坤一盯著袁昶問。 袁昶心裡想:這是個關鍵的問題,徐致祥的性情如何,顯然關係著這份參折的分量輕重。他從容地說:「徐致祥是個老前輩,職道雖然對他談不上很熟很瞭解,但在京師時,也常聽到人說起他。都說他是屬那種易於衝動的人,俗話說見風就是雨,這位老先生頗有點這樣的性格。故而他的摺子雖多,先前太后聽政時,並不把他的摺子看得很重。」 劉坤一沒有在意,瑞章卻聽出「先前太后聽政時」這句話的畫外之音了。他揣摩:看來這事是皇上的決定,太后並不知道。 「另外還有一點。峴帥和瑞方伯都知道,徐致祥是堅決不同意修鐵路的,在這件事上他竭力反對張之洞。他的反對修鐵路的摺子,不知峴帥和瑞方伯讀過沒有。他說修鐵路一壞風水,二驚嚇祖宗,明白人讀後都竊笑不止。正因為明擺著的太荒謬,故朝廷降了他三級。」 這幾句話對劉坤一很起作用。戎馬十餘年的劉坤一,在戰爭中親身領略洋人槍炮的威力,他是力主向洋人學習製造術的人。劉坤一心想:看來這個徐致祥是個不明事理又辦事輕率的人。這道參折在他的眼裡已大為跌價了。 瑞章問:「袁觀察,你離京那會子,太后是住在園子裡還是住在宮裡?」 袁昶答:「太后每年三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住園子,其餘時間住宮裡。我是六月下旬離開京師的,那時太后還住在園子裡。現在是八月,要到下個月才回宮。」 瑞章又問:「聽說皇上每個月都到園子去一次,向太后請安。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袁昶說,「除請安外,皇上也將這個月來的國家 大事向太后稟報,太后也會很有興致聽。據說間或也會說點自己的看法,皇上都會照辦。皇上天性純孝,親政以來,沒有聽說在處理軍國大事上與太后有不協之處。」 劉坤一說:「皇上為天下臣民做了一個好榜樣。」略停一會,又問:「湖北藩司王之春這個人,袁觀察知道嗎?」 袁昶答:「此人我沒見過。在總署辦事時,倒是常聽同僚們說起過他。大多數人說他熱心洋務,器局開朗,有辦事才幹。也有人說他精明苛刻了點,易於得罪人。」 「趙茂昌呢?」瑞章問。 「不知道。」袁昶搖搖頭。「一個總文案官職太低,京師官場怎麼會說起他?」 袁昶說的是實話。 要問的大致都問了。劉坤一起身說:「袁觀察,謝謝你了,老夫還有點事要辦,先走了。你和瑞方伯在這兒聊聊天,晚上,老夫陪你在署裡吃頓便飯。」 袁昶忙起身打躬說:「謝峴帥。」 「袁觀察,我們今天談的是一樁秘事,你回安徽後,不要對別人說起。」待劉坤一出門後,瑞章特別向袁昶叮囑一句。 「職道明白。」 吃完飯回到瑞章為他安排的客棧後,袁昶心裡一直不能安寧。他沒有想到,張之洞這樣熱心辦實事的人,居然會有人攻訐,而且上諭的意思竟然偏向攻訐者,他為當年的副主考感到委屈。他覺得應當把此事告訴張之洞,使他有所準備,又想起瑞章的鄭重囑咐,左右為難。在床上輾轉大半夜後,感恩報恩之情終於占了上風。他點燃蠟燭,給張之洞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轉述上諭及徐折的要點,請恩師早劃對策。 第二天,他離開江寧回安徽。到了安慶後,吩咐在懷寧客棧等候他的僕人趕忙去武昌,把這封裝在蓋有皖南道官印信封裡的密信,親自送到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手裡。 四天后,這封密信到了張之洞的手中。安徽皖南道怎麼會有這種信給他,他深為奇怪,拆開信讀完後,才知是二十多年前的門生袁昶寫的。同治六年到光緒二年整整九年時間裡,袁昶困於會試,自覺乏善可陳,所以也沒有寫信給張之洞,師生之間斷了聯繫。光緒二年,袁昶中進士分發戶部,恰好張之洞結束四川學政回到北京,二人又恢復了聯繫。戶部事多,袁昶又是務實的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故在京師期間二人過從並不甚密。光緒七年張之洞外放山西後,幾乎又中斷了聯繫。不料袁昶近日已外放皖南道!讀完信後張之洞的第一個感覺是:袁昶是個講義道的學生,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惠而不費的恩情居然死死地記在心裡。私泄這等機密之事,萬一被朝廷知道了,輕則斷送前程,重則下詔獄。在只講利害不講情義的今天,能有這種古道熱腸,真是罕見。典試浙江能得這樣的門生,也算是平生一幸事了。張之洞提筆給門生寫了一封短短的謝函封好,將袁的僕人喚進來,將信連同桑治平剛從鄂西帶回的一包黑木耳一起交給他,叫他帶給主人。然後又拿出四兩銀子出來打發。袁家的僕人千恩萬謝地告辭走了。 張之洞坐在牛皮太師椅上久久地凝視著袁昶的這封密信,胸中的怒火在一陣陣灼熱地燃燒。它炙烤著他的心,令他憤怒,令他委屈,也令他痛苦! 他沒有想到,這份參折竟然出自徐致祥的手!他們在翰苑共事多年,經常在一起談國家大事,談經史詩文。這個江南老才子儘管比張之洞大幾歲,卻對張之洞格外殷情稱讚,時常出格恭維他可比古之張良、謝安,有治國安邦大才,可惜屈于翰林院。不料就是這個人,今天居然說他只可衡文,不可從政! 身為大理寺卿,怎麼可以不要任何實據,只憑幾句傳聞之辭,便給別人定下這等嚴重的罪名!這不是深文周納嗎?這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裡整嗎? 外放這十一二年來,自己為山西、兩廣和湖廣做了許多好事,在越南戰爭上為國家贏得聲望。對於這些,徐致祥他可以閉眼不視,隻字不提,卻把一些謠傳當作寶貝,無端羅織罪名。徐致祥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張之洞真恨不得將他揪到面前來當面質問,狠狠地扇他兩個耳光! 世上人本是良莠不齊,徐致祥要這樣無事生非,也拿他沒法。令張之洞最為委屈的是,朝廷怎麼竟然也會看重他這篇可恥的謗文!又是發上諭,要劉坤一密查,又是發抄件,讓兩江的官員們去閱看,這不明明認為徐致祥的參折有合理之處嗎 ?徐致祥荒謬不明事理,朝廷難道還不知我張之洞?皇上還不明白我對國家社稷的一片赤誠之心 ?這等破爛的摺子,不擲回斥責、留中淹掉便夠意思了,居然要劉坤一來武昌密訪,皇上和朝廷對我張之洞怎麼如此不相信? 這樣想來想去,一陣揪心之痛令張之洞頭暈目眩,手心直冒虛汗,終於癱倒在太師椅上。一會兒,大根進來斟茶,見四叔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嚇得叫道:「四叔,四叔!」喊了幾聲後,張之洞睜開了眼睛。 「四叔,您不舒服?」大根捧起張之洞的左手,在他虎口處略微用勁壓了一下。「好過點嗎?」 張之洞輕輕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你背我回後院去躺躺!」 見大根背著丈夫來到後院,佩玉大吃一驚,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過來,連聲問:「怎麼啦,怎麼啦?」 大根答:「四叔有點不舒服。」 佩玉摸了摸張之洞的額頭:「哪裡不舒服嗎?」 「胸口悶。」張之洞輕聲答,臉色已比剛才好些了。佩玉鋪好被子,又和大根一道將張之洞的外衣褲脫去,讓他好好地躺著。「要不要請醫生來瞧瞧?」佩玉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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