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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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師傅,是不是叫禦史台派幾個禦史微服到兩廣和武昌去私訪,查實徐致祥摺子裡說的事?或是朕派兩個欽差到南邊去,以示朝廷對此事的重視?抑或乾脆讓內閣擬一道旨,叫張之洞來京陛見,要他向朕當面說清這些事 ?」 「皇上天縱睿智,一時間便有了三種處理方法,而且都在可行之列,老臣心裡真是高興呀!」 翁同龢這句話不全是客套,他是從心裡希望光緒有能力,有才幹,因為這中間有他的不可抹殺的一份功勞在內。「只是,還可以有別的更為安帖的辦法,容老臣細細地想一想。」翁同龢凝神望著那只精緻的景德鎮官窯中的神品茶碗,思索片刻說,「禦史微服私訪好是好,但時下禦史台沒有幾個腳踏實地的人,大多為輕率躁動、沽名釣譽之輩,老臣一時真的還想不出可以派出京師辦這等大事的人。欽差當然也可派,但影響太大,除非大的命案、盜案或謀逆之案,一般通常不派,為的是免去眾口囂騰、人言嘖嘖,不成事反而壞了事。讓張之洞進京陛見也可,但湖廣重鎮,兩三個月裡沒有總督在位也不合適。譚繼洵庸懦,做鄂撫都已吃力,署理湖督更是難以勝任。老臣想,此事可密諭兩廣總督李瀚章和兩江總督劉坤一。命李瀚章就地查清張之洞在廣州的事,劉坤一派員去武昌查出張之洞在湖廣的事。李瀚章和劉坤一都是文宗爺簡拔的老臣,忠於朝廷,赤心任事,他們兩人是張 之洞的前輩,即便此事今後讓張之洞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對他們怎樣。」 六十三歲的狀元師傅對著二十一歲的皇帝學生,在傳授為政之道時,使用了他慣常的表裡不一的方式——在堂堂正正的言辭背後隱藏著他的真實意圖:借鍾馗打鬼。翁同龢很想就徐致祥參劾之際將張之洞整下去,但又不能留下痕跡,此事需借別人的手來打倒張之洞。他知道,張之洞在朝廷重臣中有好些個對頭,第一個便是李鴻章,這是過去張做清流時所結下的宿怨;儘管李母八十壽辰時張有壽文,今年李本人晉七十張也有壽文,但這只是虛與委蛇,不是真心。李瀚章作為李鴻章的親哥哥,一向對自己的二弟馬首是瞻,二弟的對頭也是他的對頭,用他來對付張,豈不是絕好的借刀殺人 ?光緒七年,張之洞上疏參劾過劉坤一,彼此之間一定結下了怨仇。現在用劉坤一來查張之洞在湖北的表現,豈不是又借了一把殺張的刀子? 翁同龢深以自己老辣的為政手腕而得意,但他既不將自己的真實意圖挑明,也對自己這種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作法沒有絲毫的內疚,他認為這樣做都是對的,都無可指摘。 對於皇上,必須用聖賢之道、周孔之禮,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論說,引導他走堯舜文武的正路,至於那些只可做不可說。 只可權不可經的策術手腕,即屬權謀的那一套,他這個做師傅的絕對不能說,只能讓他從歷代史冊中去揣摸,從實際政務中去領悟,能達到哪種地步,這就全靠他的天分和悟性了。 光緒接受師傅的建議,模仿咸豐、慈禧處理奏摺的辦法,用指甲在折尾處著力掐了兩下,綿軟的摺子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痕跡:這是重要的,即刻要辦的摺子,過會兒內奏事處的太監來收拾文書時,會對此類奏摺特別請示如何辦理。 「翁師傅,今天請您過來,就為這事,現在您可以再去忙別的事了。」 說罷,像往常一樣地站起身來,親自送師傅出書房門。翁同龢對皇上這種不忘師恩、優禮有加的表現,發自內心地感激。他趕忙起身告辭。見皇上面容憔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 「皇上,您一天到晚太累了,要多休息保重。這不只是為了您一人,而是為了祖宗傳下來的基業,為天下億萬臣民。」 翁同龢情動於中,不由得語聲哽咽起來。 光緒頗為感動,拉著師傅的手說:「朕會知道愛惜身體的,師傅放心,倒是師傅年歲大了,要多多保重。」 正是初秋天氣,光緒已穿上薄薄的絲棉夾襖,手卻還是冷的。 「皇上,夜晚讀書不要太晚,要早點安歇。對皇后、嬪妃要多施恩澤,皇上不僅得為太祖太宗延續子孫,還得為穆宗皇帝接繼香火,擔子重著哩!」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慈禧在立載游為皇帝的懿旨中就講明載游承繼文宗顯皇帝大統,並為穆宗毅皇帝繼嗣。光緒未來的皇子將兼祧同治和光緒,故而多多益善。可是光緒大婚三年多了,身邊有一後二妃四嬪七個女人,卻未見一個女人懷有身孕,包括慈禧在內所有王公親貴,都在關注著這樁大事。二十一歲,不算太年輕,當年順治、康熙都是十四五歲時便誕育皇子了。大婚三年,不算太短,後妃七人,不算太少,至今沒有阿哥、公主,看來是皇上本人身體欠佳。從小看著皇上長大對皇上懷有一種父子之情的翁同龢,更比旁人多一層焦慮。他從自己青壯年時期常服用的十幾味藥中,請高明郎中精選五味釀成一味藥丸,名曰蛤鹿冷香丸,將蛤蚧、牡蠣、蠑螈、海馬、鹿鞭碾成粉末,以杏花村百年陳釀調和。此藥曾送給十個婚後多年不育的男子吃過,其中有七人的太太已懷孕,證明這種藥有奇效。翁同龢以極為嚴肅的神態,極為真摯的語調將此事告訴光緒,最後以不容分辯的口氣說:「老臣明天就親自帶二十顆蛤鹿冷香丸來,皇上早晚各服兩顆,一個月後可見效果。堅持服三個月,後妃們必定會早懷龍子。」 望著翁同龢雙眼中流露出的慈父般關愛,光緒渾身上下蕩漾著熱流。他點點頭,以示同意。 半個月後,設在江甯的兩江總督衙門收到內閣寄來的密諭:「著即派人去武昌密查上奏。」另附徐致祥的參折抄件。兩江總督劉坤一閱後,對這件棘手之事頗覺為難。 六十二歲的劉坤一,也算得一代人才。咸豐五年,正當曾國藩統率的湘軍,借攻克武漢三鎮之軍威揮師東下的時候,二十五歲的新甯廩生劉坤一率領百十個團練投奔劉長佑。貢生出身的劉長佑早兩年已招募了一支人馬,跟著江忠源鬧得挺熱火。他比劉坤一年長十二歲,卻是劉坤一的族侄,見到這位年輕的族叔英氣勃勃,滿心歡喜。劉坤一不以叔輩自居,卻以後進之禮師事劉長佑。劉坤一悟性極高,幾仗打下來,便把兩軍對壘這些事都 弄熟了。那時,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目光盯著長江下游太平天國都城,對湖南廣西一帶無暇顧及,劉氏叔侄抓住這個空當,在湘桂之間連打幾個大勝仗,很快便壯大了自己的力量。咸豐十年,湘軍創始人曾國藩還在以一個兵部侍郎的空銜客懸虛寄的時候,劉長佑便做了廣西巡撫,兩年後三十二歲的劉坤一也做了廣西藩司,再過三年代替族侄做了廣西巡撫,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封疆大吏。而這時,劉長佑早已做了三年的總督。 劉氏叔侄不聲不響地經營後方,沒有幾年便相繼登上督撫高位,人們不得不佩服這兩個新甯秀才在打仗、做官這兩碼事上都要高出時人一籌! 光緒元年劉坤一做了兩廣總督,光緒五年調任兩江。劉坤一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因為連年征戰,身上留下多處刀槍創傷和疾病,治事稍多,便感倦怠,於是不管是做巡撫還是做總督,他都只管大事不問小事。小事讓別人去做,他自己騰出大量的時間用來吃喝玩樂。聲色犬馬之事他樣樣喜歡,甚至對鴉片煙,他也極有興趣。但是他的頭腦清醒,軍國大事一點都不含糊,袍澤們說他是大事不糊塗的呂端,他亦欣然受之。 就因為此,光緒七年,張之洞參了他一本,說他「暮氣深重,政務倦怠」,兩江重地,不可貽誤,請派兵部侍郎彭玉麟為江督,以便劉坤一安心養病。朝廷居然接受了張之洞的建議,將劉坤一內召,就此免去了他的兩江總督之職,由彭玉麟署理。劉坤一以後便一直以籌防軍務為名空懸著。就這樣一過十年,待曾國荃在光緒十六年秋天去世時,他才再次出任江督。重回江甯的劉坤一吸取先前的教訓,各方面都檢束多了。鴉片煙也戒了,明顯荒唐的事也不做了,一個中興功臣能這樣也就不錯了,他因而獲得輿論稱讚。 劉坤一當然惱恨張之洞。不是張之洞的參劾,他如何會丟失十年江督?不過,靠軍功起家的劉坤一,在心靈上與張之洞有一個相通之處,那就是面對洋人的欺負,都持不妥協不示弱的態度。尤其令劉坤一感慨的是,張之洞居然在粵督任上,部署中國軍隊在越南大敗法人,為中國軍人長了臉面,為大清帝國贏來聲威,對於這點,深明大義的劉坤一欽佩不已。這種惺惺相惜之情,大為沖淡了他對張之洞的惱恨。 握著內閣寄來的上諭,劉坤一陷於兩難。細細地揣摸旨意,似為傾向徐致祥一邊,若不照辦則違旨;若遵旨派人去武昌認真密查,則張之洞的湖督難保。身任督撫十多年的劉坤一知道,真要細查,哪一個督撫都經受不起,隨隨便便即可找出幾個足夠彈劾的失誤來。真的把張之洞劾掉了,對朝廷也並非是好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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