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六六


  光緒正讀得起勁,翁同龢已走進毓慶宮小書房。光緒親政後,為表示對師傅的感謝,特為准許翁同龢在平時免去跪拜禮節,還是如同過去授讀時一樣:向皇上鞠個躬就行了。當下,翁同龢走進來,一邊鞠躬,一邊笑眯眯地對著皇上說話。「皇上萬幾之暇,尚能不廢吟誦,老臣欣慰至極!」

  「師傅請坐。」

  翁同龢在光緒對面坐了下來,立即便有小太監托來一個十分精緻的黃地白龍上蓋下托小茶碗。光緒將手中的摺子遞給翁同龢:「這是剛送上來的一道參折,朕見他文章不錯,便不覺失聲念了起來。」

  「參折?」翁同龢接過摺子。「誰參誰?」

  「大理寺卿徐致祥參劾湖廣總督張之洞。」

  翁同龢將摺子展開來,從袖口袋裡掏出一副西洋進口老花鏡戴上,急速地看了起來。徐致祥的參折說上就上了。他到底參劾張之洞一些什麼呢?

  「就是為了它而將師傅請過來。」待翁同龢看完摺子後,光緒說,「師傅看這事宜如何處置為好?」

  翁同龢放下摺子,取下老花鏡,嘴唇緊閉,面容端肅。光緒盯著師傅這副神態,突然之間,似乎發覺師傅已經衰老了。師傅今年才六十三歲,頭髮鬍鬚便全部白完了,胖胖的面孔上長滿大塊大塊的老年斑,身體臃腫,步履龍鍾,一切神態都仿佛古稀之年的老人。光緒知他無子,心裡想:莫非是為此事而憂愁成這個樣子 ?一絲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本想和他聊聊家常,勸慰勸慰,但光緒平日知道師傅端莊嚴肅,輕易不言瑣事,更何況今日請他過來是商討參折的大事,更不宜以別事分心,只得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打消這個念頭。

  思索好長一會子,翁同龢終於開口:「老臣為皇上有徐致祥這樣的骨鯁之臣而賀喜。」

  猶如先前聽師傅授讀一樣,光緒瞪著兩隻雖神采不足卻也清純可愛的眼睛,凝視著師傅,聽著他那夾雜點江南口音的北京話。師傅說話總是不疾不徐,和藹清晰,光緒很喜歡聽。

  「張之洞歷任史官學政,外放巡撫,擢升總督,朝廷對他的恩眷之隆,依畀之盛,可謂少有人能及。外放這些年來,張之洞雖實心做過不少好事,卻也辦了不少有損朝廷威儀的荒唐事。」

  翁同龢打開茶蓋,一股清香沁出水面,他淺淺地呷了一口,繼續說下去:「老臣常聽人說起張之洞的閒話,如在山西時率性提拔官員,擅自派兵丁下鄉以拔罌粟為名騷擾百姓。尤其在粵督任上擅開闈姓賭,以官府名義將朝廷掄才大典與市井無賴的賭博連在一起。辱沒朝廷,斯文掃地,再無過於此事。一個總督居然可以為了幾個錢,做出這等事來,實不可思議。那時我就想上折彈劾,只是因為越南戰事未了,為大局著想,只得隱忍下來。」

  所謂「為大局著想」是翁同龢臨時想起的託辭。其實,翁同龢之所以沒有上折參劾,是因為顧及著慈禧太后。他知道這些年張之洞的飛黃騰達,無非是因為慈禧恩寵器重的緣故。從晉撫擢升粵督,完全是慈禧對張之洞的格外重用。慈禧正要用他捍衛國門,你卻去參劾他,老太太能高興嗎 ?一旦犯了老太太的虎威,你能有舒心日子過嗎?何況那時他剛從軍機處被攆出來,正冷著哩!其次他也顧及著醇王,他知道醇王一直是支持張之洞的。第三他也顧及著張之萬。張之萬四朝老臣,眼下正受著寵信,協辦大學士兼工部尚書,又新進了軍機處,成為名副其實的宰相,得罪了這個老頭子,也不是件好事。就這樣,書生出身的翁同龢雖對張之洞褻瀆斯文甚為仇恨,卻隱忍不敢發。

  現在太后歸政住頤和園,醇王也已去世兩年多,張之萬老邁多病很少過問軍機處的事,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手授讀的皇上已親政幾年了,一句話,今非昔比了。翁同龢認為,應該通過皇上的名義更多地推行自己的主張,實現從早年起就樹立的一匡天下的宏偉抱負。

  「近年來張之洞仗著戰功,驕慢倨傲之心日益嚴重。他在廣東的那些所作所為和到湖北這兩年來大肆興作,好大喜功,老臣多次聽到來自兩廣兩湖人士的議論,老臣心裡也有看法。徐致祥不畏權勢,不惑於假相,敢於上這等參折,確為難能可貴。老臣以為,徐致祥此舉應予支持,此折不能留中而讓它悄沒聲息地淹了。」

  光緒點點頭,明白了師傅的意思,這與他的想法也大體相符。但他還是有所顧慮:「師傅,張之洞為國家立過大功,又是太后信任的重臣,摺子若不留中,又該如何處置為宜呢 ?」

  這兩三年間,凡遇軍事外交及大臣升黜調遷這些大事,光緒都要事先跟師傅在毓慶宮密商,這既是他對師傅的極端信任和尊重,也是借此進一步學習為政之道。在這一方面,光緒遠勝他的堂兄同治。同治皇帝載淳酷肖其母,在上書房讀書期間便不安于書卷,時常偷偷外出冶游,親政後更是擺出一副天子架勢,不但李鴻藻、翁同毹這些師傅的話不再對他起作用,甚至連自己生母慈禧的話他也陽奉陰違。親政不久,轟動全國的就地處決安得海的聖旨就是由他親手頒發的。載淳十九歲上死去,帝王事業還剛剛起步。倘若天假他幾十年,或許可以成就一番可圈可點的帝業,也或許會是個剛愎自用、將天下蒼生當作手中玩物的暴君。與秉賦剛烈的同治相比,性格懦弱的光緒這種謙遜穩重的態度很令翁同龢滿意。他常常會將自己的兩個皇帝學生作些比較,儘管光緒有不及同治之處,但整體來說要好得多,翁同龢對光緒寄予著極大的希望。因此,每探討一件事時,他都會有意識地對之作詳盡的剖析,以便使年輕的皇帝,通過對一樁樁具體事情的分析,逐漸掌握處理軍國大事的技巧,提高辦事的能力,早日成熟起來,做一個有大作為的英明天子。

  眼下,這道參劾又是一個極有代表性的例子,翁同龢清了清有點老化的喉嗓,耐心地對著光緒說:「皇上處事的穩重態度,老臣心裡很是欣慰。皇上居九五之尊,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亡國.所以深沉穩重,自古以來便是人君的第一等好品質。皇上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老臣歡喜無極。」

  這一番話,是兩朝帝師翁同龢在上書房幾十個春秋裡常常說的話。這就是循循善誘,啟沃帝心。

  「皇上深沉穩重,固然是第一等品質,但不等於該辦的事不辦。皇上仁厚慈愛,這是大清之福,也是天下臣民之福,此乃為人君之基礎。然為人君者更需有高於臣民的仁慈,方能成就大業。高於百姓之仁慈,謂之大仁大慈,它不以一人一事為考慮,而是懷抱社稷,著眼長久。古人雲『計利當計天下利,成名宜成萬世名』者,此之謂也。」

  翁同龢深知自己的學生秉賦懦弱,又備受壓抑,遂先從這裡人手,因人施教。

  「世事紛亂,人心難測,自古人君,當威臨天下,以嚴厲治國。張之洞受兩朝特達之恩,蒙太后破格簡拔,更應勤于王事,為督撫表率。但他不知檢束,日趨驕慢,荒怠政事,寵信小人,皇上對張之洞非加以抑制不可。」

  翁同龢端起光緒賞賜的極品龍井,抿了一口,頓覺神志清朗,於是侃侃說下去:「此時借徐致祥的參折,抑一抑張之洞,老臣以為有三點好處。一可以張皇上君威。皇上親政以來,還沒有處分過二品以上的大員,一些宵小之徒便誤以為皇上一味寬容。此次嚴懲張之洞,可以昭示天下臣工:祖宗之法不可輕慢,朝廷之政不可荒怠,皇上天威不可冒犯。讓大小臣工知道,皇上將秉列祖列宗之志,勵精圖治,中興大清。」

  這番話光緒聽了很是舒心。自小起,師傅便叫他以列祖列宗為榜樣,洗刷幾十年來的朝綱疲遝之風氣,但他不知從何處著手,現在尋到了其中的一條:嚴懲大員以示威厲。

  本來,翁同龢可以順著這個意思說下去,說出下面的話來:親政之前,朝廷大權在太後手裡,內外臣工並未將皇上看得很重,現在正宜趁機昭示天下,大權已從太后轉到皇上手裡來了,過去受太后恩寵者應趕快改換過來,投到皇上的門下,才有將來的錦繡前途。但這些話他不能說。

  恪守以孝治天下的儒家信徒翁同龢,深知不宜這樣開導皇上,以令皇上生出不孝之心,做出不孝之事,何況太后對他本人及他翁氏家族一向也是恩德深重的。二來他也不敢這樣說,太后最忌諱有人在她和皇上之間說什麼。當年同治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尚且時時提防,有好幾個臣子就以「離間骨肉」的罪名遭到重懲。何況光緒並不是她的親生,她豈不防範更嚴 ?出入宮中幾十年的翁同龢,十分清楚宮闈內部的爭權奪勢,遠比外間來得神秘而殘酷。說不定這毓慶宮裡就置有太后的耳目,萬一有什麼風聲傳到她耳中,那還得了!翁同龢說到這裡,立即轉彎:

  「這第二,可以挽救張之洞。張之洞有學問才幹,也會做事,朝廷不願意看到他自己毀了自己。皇上趁早敲敲他發熱的腦袋,讓他改邪歸正,今後還可以為朝廷辦事。第三,皇上此舉,也是對徐致祥的鼓舞。扶持正氣,遏制邪道,歷來為人君者的本職。獎勵什麼,懲處什麼,這是引導社會風尚的最好方法。參劾張之洞這樣的人,皇上都支持,還有誰不能參劾 ?史官言官們必定會額手稱頌,高歌皇上聖明,今後他們上疏糾謬就更有興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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