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六〇


  張之洞慢慢地翻開栗殿先的履歷:祖父拔貢、父親秀才,本人年紀三十七歲,二十二歲中的秀才,先後參加過己卯、壬午、乙酉三科鄉試,皆不售,三十二歲以捐班分發湖北。張之洞在心裡說,此人讀書人家出身,十年間進過三次鄉闈,聖賢之書想必爛熟於胸,不第是命運不濟,比起那些連貢院大門都沒進過的捐班來,要強得多,怪不得他能寫得出研究蘇東坡的書來。他繼續看著;辦過放賑、施藥、築堤等事。還管過稅卡、稽查過私鹽、暗訪過命案等等,張之洞合上履歷卡,對趙茂昌說:「這倒是個會讀書也會做事的人。」

  趙茂昌說:「卑職見過湖北候補道府,少說也有三四十名,這個栗殿先,可說是最出類拔萃的。依卑職看,不但湖北候補官員中無人可及他,就是現任的道府中也少有人比得上。大人叫卑職注意為鐵政局物色一個協辦,卑職留心觀察,這個栗殿先是個最適合的人了。」

  張之洞說:「明天上午,你帶他來讓我見見。」

  晚上,當趙茂昌把張之洞要接見的事告訴栗殿先時,他歡喜之餘,又不無擔憂:「表叔,你是知道的,這部蘇東坡的書是請人捉刀的,萬一張制台要跟我深談蘇東坡,那不會露馬腳了嗎 ?」

  趙茂昌笑了笑說:「你看看,到底是偷來的鑼鼓打不得的,著急了吧!這就要看你臨場表演的本事了。現在是有這個運,就不知你有這個命沒有。」

  栗殿先急得頭上冒汗,央求:「表叔得幫侄兒一把。」

  趙茂昌說:「這是當面見真相的時候,怎麼能幫你?莫非叫張制台不見你了?」

  「不是這個意思。」栗殿先情急智生。「侄兒把這部書也讀熟了.若張制台問起蘇東坡一般的事,侄兒也答得出點,怕的是他提出什麼古怪的問題來。侄兒求表叔幫一個忙。表叔事先準備好一件別的事情等著。到時張制台問的事侄兒答不出來了,便用雙手正一正衣領,這是個暗號。表叔見了這個暗號,趕緊就用準備的事來岔開,最好就此讓張制台打發侄兒走。表叔幫侄兒這個忙,好比救侄兒一命。」

  趙茂昌哈哈大笑:「虧你也想得出這個點子來,真是個乖角兒,就不知到時能不能哄得過。哄得過是你的命大,哄不過就自認倒楣了。」

  第二天,栗殿先準時來到督署。他在小客廳裡足足恭候一個小時後,才被趙茂昌引進張之洞的簽押房。坐下後,湖廣總督將候補道員仔細打量了一眼,面孔雖說不上端正,兩隻眼睛卻聰明靈動。張之洞指著案桌上的《解讀東坡》一書,略帶笑容地問:「這部書是你寫的 ?」

  「是卑職寫的。來到湖北之前,卑職一心讀書,故有時間可以寫文章。」栗殿先雖有點心虛,但回答的口氣還是肯定的。

  張之洞又問:「古今詩人多得很,你為何獨獨寫蘇東坡?」

  栗殿先答:「卑職家從祖父到父親一直到卑職本人都喜歡蘇東坡。卑職七八歲時,就能背他的『大江東去』,到了十二三歲,就對他的前後《赤壁賦》愛不釋手。長大後更知蘇東坡不僅詩、詞、文章寫得好,而且字、畫也很好,更為超過別人的是,蘇東坡一生歷經坎坷而始終曠達樂觀,真正的了不起。故卑職從二十歲起,便下決心要好好為蘇東坡寫一部書,花了十年時間才完成。聽說大人也喜歡蘇東坡,故托趙老爺呈送一部給大人,懇請大人點撥賜教。」

  栗殿先對蘇東坡的喜歡原由與張之洞完全一致,這幾句話將他與候補道員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早在廣州的時候,張之洞便因功高位尊而逐漸改變了過去與僚屬平等相待的態度,常常是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態,說起話也滿是教訓、斥責的口氣,尤其對候補宮場的那些人更是如此。來到湖北之後,這種毛病更加劇了,以至於兩湖官員們見到他都有點戰戰兢兢的,而眼下,因為這部《解讀東坡》,他不再把栗殿先當手下的候補官員看待,而是把他當做一個有學問又愛好相同的文友了。

  「『大江東去』和《赤壁賦》都寫得好,但本部堂更喜歡他閒適的心態。他有一首小詞,通過眼中所見的常景,用農夫村婦都能聽得懂的口語,說出人生的大道理。這可是真胸襟真本事。栗道,這首詞你背得出嗎 ?」

  不料,交談還沒開始,便給問住了。栗殿先急得渾身發熱,想給坐在一旁的趙茂昌來個暗號,又想這麼早便結束了會談,絕不會給張之洞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如此,辛辛苦苦的謀畫不就白費了嗎 ?暫且敷衍敷衍下。「蘇東坡這方面的詩詞很多,容卑職過細地想想。」

  「不要想了,我背給你聽。」張之洞撫著鬍鬚,興致盎然地背道: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張之洞真是個可人!栗殿先禁不住在心裡呼叫起來。湖廣總督的這番搖頭擺腦的吟誦,不僅解了候補道員的困境,而且讓他充分領略了一個真正的蘇軾崇拜者,陶醉于蘇詞藝術境界後那種文人的真性情:不存自我,化去尊卑。

  「大人記性超人,卑職不勝佩服!」栗殿先連連稱頌,恨不得鼓掌歡呼。

  張之洞撫須的手放下,說:「蘇軾為什麼自號東坡,後人有多種說法。栗道,你主哪一說?」

  栗殿先僅知惟一的一個說法,還是他估計到張之洞會考問這個題目,昨夜臨時將捉刀人從經心書院請來詢問的。他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暗自得意,遂侃侃而談:「蘇軾自號東坡的緣由,後人考證有多種,卑職認為源自白居易的東坡詩較可靠。蘇軾敬重白居易,尤其喜愛自居易作的東坡詩,其中《步東坡》一詩他曾多次書寫贈人,《步東坡》寫道: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在黃州時,他新建的房子落成。他在新房大廳四壁上畫滿大雪,署其名為東坡雪堂,以後便以東坡自號。」

  張之洞點點頭說:「不錯,此說最有道理。他的名作如前後《赤壁賦》等都寫在黃州東坡雪堂。」

  栗殿先畢竟是個老于世故的官吏,他知道若總等著張之洞的發問再回答,必然很容易露馬腳,不如反客為主,揀些自己知道的說給他聽,將他的思路引到自己所想好的線路上來,則可收取融洽談蘇的好氣氛。他努力追憶在與這部書的捉刀們聊天時所昕到的故事,終於讓他想起了一個,於是以一個蘇軾研究者的身分談著:「蘇東坡在東坡雪堂裡吟詩作文,勤奮讀書,為後世留下許多佳作,也留下不少佳話。」

  「哦。」果然,張之洞對「佳話」來了興趣,「說給我聽聽。」

  「有年冬天的晚上,雪堂外面下著大雪,刮著寒風,天氣非常寒冷,蘇東坡在雪堂書齋裡讀杜牧的《阿房宮賦》。東坡很喜歡這篇賦,高聲朗誦了一遍又一遍,全然忘記已是半夜三更,也全然忘記外面的風雪。他自己不冷不要緊,卻苦了書房外兩名值夜的老兵。他不睡老兵也不能睡,兩個老兵又冷又困,實在受不住了。一個老兵說,這文章寫得有什麼好,值得這樣反反復複地讀,害得我們跟著受苦,何人寫的,真是造孽!另一個說,我聽了半夜,沒聽出什麼味道來,只有一句說出我的心裡話,『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這句話正合你我兩人的心思。當時東坡的小兒子蘇過正在旁邊的一問房裡用功,聽到了兩個老兵的對話,第二天告訴父親。蘇東坡笑道:『這漢子不枉跟了我這麼久,見識倒真還不錯。這句話不正是《阿房官賦》的點睛之語嗎 ?他看得多准!可惜不會寫文章,若是會寫文章,不在我之下。」

  張之洞笑著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東坡跟得久,耳濡目染,也成了半個文人。東坡三個兒子,個個文章出眾。特別是

  你剛才說的小兒子蘇過,不僅文章好,繪畫也得乃父之風。」

  栗殿先突然又想起捉刀者說起的蘇過的一個故事來,忙接下說:「蘇過被人稱為小東坡。據說宣和年間,他游京師時寓居景德寺僧房。正是盛暑時節,忽然有一天,有幾個人抬著一乘小轎來到景德寺,聲稱奉旨來請蘇小東坡。蘇過不敢抗拒,只好上轎。轎四周深色簾子遮住,轎頂敞開,上面有一把涼傘遮著太陽。幾個人抬著轎子快步如飛,蘇過坐在轎中,兩旁的景物一點也看不到,只覺耳邊風聲陣陣,人如在雲霧中飛騰。」

  張之洞聽得入迷了,禁不住插嘴:「莫不是上界神仙來請他?」

  坐在一旁的趙茂昌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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