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五九


  在湖北省四十餘名候補道中有一個名叫栗殿先的人,籍隸江蘇丹陽,父親在丹陽城裡開著一個絲綢鋪,家道殷實。栗殿先二十多歲中了秀才,以後十年間三次應舉均不第。其父花四萬兩銀子為他捐了一個道員,五年前分發湖北。栗殿先科場上雖不順,為人卻八面玲瓏,做事精明能幹。仗著這個本事,五年來他在湖北候補官道中算是最為走紅了。他先後辦過三次長江堤工。這是湖北省內最大最肥的優差。栗殿先辦堤工,看起來堤修得結實美觀,賬面上也做得乾乾淨淨,不露貪污挪用的痕跡,實際上三次堤工下來,他悄沒聲息地將三十萬銀子轉到了自己的腰包。他又知道財不能獨發的道理,從中拿出五萬兩發給身邊幾個貼近的下屬和分管一些重要部門的吏目,又從中拿出十萬兩銀子出來打點湖北省和武昌府、漢陽府的有關衙門,把事情做得四面八方都順順溜溜。既辦了事,又撈到了銀子,還得了好口碑,真正是個官場中的奇才異能。

  張之洞來到武昌不久,他就跟督署新班子中的不少人混熟了。丹陽與常州相隔不到百里,口音接近,趙茂昌與栗殿先一見投緣,談起家常來,又知道彼此原來是親戚。栗殿先的一個遠房姑媽嫁到常州,做了趙茂昌表兄的太太,栗殿先立即叫趙茂昌為表叔,趙茂昌也一口就應了。栗殿先極望能在督署中巴結上一個有實權的人物,趙茂昌也期盼在湖北官場中有一個可靠的心腹,兩人一拍即合。短短的一兩個月內,栗殿先不斷地給趙家送古董、稀奇洋鐘、洋呢,打銀票包封,近一萬兩銀子的禮金來到趙茂昌的家中後,兩人的關係便親密得跟一個人似的了。

  栗殿先一眼就看出鐵政局是個強過堤工十倍的好差事,心裡對此已經琢磨很久了。張之洞將為鐵政局物色一個主管後勤的協辦一事委託給趙茂昌時,趙茂昌也想到,栗殿先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在一個酒酣耳熱的晚上,趙茂昌向栗殿先說出這個想法。栗殿先聽了心裡一陣狂喜:「表叔,如果您替侄兒謀了這個差使,侄兒這一輩子就是您的孝順親兒子。」

  趙茂昌笑著說:「我有三個兒子,不缺你這一個。你今後只要不忘表叔,一個心眼跟著表叔就行了。」

  栗殿先立即說:「表叔于侄兒恩同再造,今後辦什麼事,表叔只要發個話,侄兒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赴湯蹈火的話以後再說吧!先去弄一份扎實的履歷表來。」趙茂昌拿起二根牛骨牙籤,在牙縫中剔了幾下後說,「履歷表裡要把哪年進的學,哪幾科考舉人,都要寫得詳詳細細。張大人看中的是讀書人,你雖然沒有中舉,但場屋裡進出個幾次,也是一個讀書人了。」

  「是的,是的。」候補道員恭敬地聽著總文案的指教,猶如現任道員聽制台的訓話一樣。

  「履歷表還要詳詳細細地寫好到湖北來辦了哪些差,這些差辦得如何。張大人看中的是做實事的人,你辦的差事越多,他越看重。」

  「是的,是的。」栗殿先連連點頭。

  「還有,」趙茂昌又剔了兩下牙縫,「武昌城裡幾大衙門的爺們都要關照一下,不要拆你的台。張大人是個辦事實在的人,他會派人去查訪你履歷表上寫的真偽如何。」

  栗殿先的額上冒出一絲熱汗,臉上堆滿感激的笑容:「表叔是真的疼侄兒,侄兒照辦。」略停一會,他又試探著說:「表叔,您看侄兒要不要向張制台表示表示一下?」

  「不要!」趙茂昌放下牙籤,堅決地說,「張制台這人脾氣有點怪,您若去表示什麼,這事立刻就吹了,說不定今後連別的差事你也撈不到。」

  捐班道台背上沁出一陣冷汗,忙說:「表叔教導的是,教導的是。」

  趙茂昌的眼睛盯著桌上的那支牙籤看了半天,慢慢地說:「你不要給張制台送禮,但你若給他送一件另外的東西的話,那這樁事成的把握就更大了。」

  栗殿先眼一亮,趕緊問:「什麼東西?」

  。趙茂昌慢悠悠地說:「張制台一向喜歡吟詩作賦,過去做史官學台時,每年都要寫個上百首詩。自出任山西巡撫來,政務太忙,沒有時間寫詩了,但每天夜裡睡覺前一定還要讀上幾首唐詩宋詞。」

  「哦,我明白了。」栗殿先接話,「表叔是要侄兒送幾本宋刻元鏨的唐詩宋詞。」

  「不是。」趙茂昌打斷栗殿先。「宋刻元鏨的唐詩宋詞就如珍寶古玩一般,你送給他,和送重禮不是一回事嗎?這東西送給那些明裡不要錢心裡要錢的人最好。但張制台不是這種人,你送他這個,他一樣會訓斥你。」

  「那又是什麼東西呢?」栗殿先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一時想不出來了。

  「張制台于唐宋詩人中最喜歡蘇東坡。他親口對我說過,凡所到之處,若該地有東坡的遺址舊跡或祠堂之類,他一定要去憑弔,感受蘇東坡的靈氣。你若是能寫一部關於蘇東坡的書送給張制台,那他一定很高興,會認為你是一個很有才學的人,立刻就會重用你。」.

  這可是給自認為天下無難辦之事的候補道台,出了一個大難題。漫說他過去的讀書生涯,只不過是在四書文應制詩裡打轉身而已,何曾讀過幾部真正的學問之書?李杜韓歐蘇辛等人,也不過聞其名而已,並沒有認真去讀過。要他去寫一部關於蘇東坡的書,這不是叫描紅郎去保和殿裡考書法嗎 ?退一萬步說.即使能寫,寫一部蘇東坡的書,又談何容易,沒有兩年三載的時間能寫得出嗎?兩三年後鐵政局協辦的位置不早被人占去了嗎?栗殿先愁眉苦臉地說出自己的難處。

  趙茂昌冷笑道:「虧你是個會辦事的能人,腦袋瓜子怎麼這樣不開竅!」

  「請表叔點撥侄兒!」知道督署裡這個真正的能人心裡已有高招,栗殿先忙恭敬地請求。

  「哪裡要你自己去寫!武漢三鎮裡的書呆子多的是,你也不用到處找,就到經心書院裡去就行了。那裡有的是喜歡蘇東坡的人。你先找一個出題的人,出它十個題目,然後再找十個人來,每人按題作文,不要一個月一部書就出來了。這些書呆子大多清貧,你只要出高價,他們自然會樂意連文帶名一併賣給你的。」、

  「好極了!」候補道台不得不佩服督署總文案的過人聰明,他起身謝道:「侄兒永世記得表叔的恩德。」

  一個月後,一部題作《解讀東坡》的大書,由趙茂昌親自送到張之洞的面前。張之洞翻開這部裝裱精美、字跡端秀的書,一口氣連讀了兩篇文章,心裡十分舒暢。張之洞喜歡東坡,已到了偏愛的程度。在外放晉撫之前,他也曾有過為東坡寫一部書的念頭,但因他太熱中於時務的緣故;不能長時期潛心靜研,書當然無法寫成。做了督撫,一天忙忙亂亂的,連一首詩都難以吟了,更何況著書立說?

  「寫這部書的栗殿先,好像是個捐班道員。」「是的,是的。?趙茂昌忙說,「他來過督署兩次,只是沒有機會見到您。」

  「一個捐班能有這等學問,也真的不錯。」張之洞感歎著。「你跟他熟嗎?這人在湖北辦過些什麼差?」

  「卑職與他打過幾次交道。他來湖北五年了,辦過十多件差事,在公安一帶辦過三年河工。」趙茂昌說著,從袖袋裡取出一個手本來,遞了上去,「這是栗殿先的履歷本,請大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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