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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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國帶回的《採礦學》,隨便翻翻,溫習溫習。」陳念扔的答話有些拘謹,不像昨天那樣大方,主考的親自拜訪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很客氣地說:「老爺光臨鴻達客棧,我真沒想到。我家裡清貧,住不起大旅館,這裡太簡陋,無法招待你,我很過意不去。」 桑治平爽朗地笑著說:「不要叫我老爺,我叫桑治平,你叫我桑先生吧!我是窮苦書生出身。像你這樣年輕時,我能住這樣的旅店就算很好的享受了。」 桑治平說著拿起桌上那本《採礦學》,指著書上的英文,笑著說:「你真了不起,能讀它。在它的面前,我可是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呀!」 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望著桑治平臉上那燦爛的笑容,陳念礽心裡的拘謹和緊張完全消除了。 「剛到美國時,聽美國人嘰裡哇啦地說話,看他們書報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我心裡很害怕,不知自己今後有沒有本事聽得懂他們的話,認得他們的字。後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不知不覺間也就能說能看了,也真奇怪!」 「這就是俗話所說的,在山識鳥音,在水識魚性。身臨其境,很快也就會了。」 桑治平放下《採礦學》,笑微微地又將坐在對面的小夥子細細打量起來,心裡驚道:這小夥子真的是有幾分像我! 「念礽,我今夜來此看你,沒有別的事,想和你隨便聊聊家常。」 陳念礽點頭笑笑,他覺得這位主考老爺很親切平易。 「昨天你說,你父親在京師做內閣中書,你又是怎麼到廣東來的,祖籍香山嗎?」 「是的,我家祖籍香山,父親在京師做中書。五歲那年父親病故,全家就遷回香山老家了。」 桑治平心想,照這樣說來,他是真正的廣東人,怎麼會與一般廣東人的長相差別很大呢?遂問:「你母親也是廣東人嗎?」 「不是,母親說她娘家是河南的。我回香山後,常聽到的也是母親的中原口音,十二歲以後又離家到美國,所以我的口音與香山腔調有很多不同。桑先生問我母親的籍貫,是不是也發現了這個與別人的不同之處 ?」 陳念礽兩隻圓而黑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招人喜愛的靈氣,桑治平看著這兩隻眼睛,又一次覺得似曾相識;認真地看時,又仿佛輕煙淡雲似的摸不到實處。他在心裡輕輕地遺憾著。 「是呀,我聽你的口音,就不像是地地道道的廣東腔。」桑治平有意接過他的話,「你有幾個兄弟姊妹?」 「我有四個姐姐,但不是同母的,同母的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 「哦。」桑治平點點頭,又問:「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陳耀韓。」 「你為什麼不叫陳耀什麼的,或者是陳什麼韓的,而與令弟的名字完全不同?」 陳念礽活了二十多歲,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的名字這般尋根究底地問。他感到奇怪又有趣:「我原來的名字不叫念礽,而叫耀朝,朝廷的朝,與我的弟弟的名字只差半個字。」 「什麼時候改的這個名?」 「在我去美國留學的前夕,母親對我說,你改個名吧,不叫耀朝,叫念礽吧!我問母親為什麼要改這個名,母親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對我說,念礽就是懷念礽,礽是一個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媽的心坎裡。媽讓你改這個名字,你就改吧,不要多問了。我當時覺得母親的心裡深處好像藏有什麼秘密似的,但我那時年紀小,也不想多問。到了美國後,我便改叫念扔了。回國後,也沒有再改回來。」 小夥子沒有想到,他這一番平平實實的敘述,早已讓他的主考桑先生終於在一片模糊中尋到一絲線索。「我母親是河南人」,「初是一個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媽的心坎裡」。一個久已不再想起、卻又永遠不會忘記的人,已經慢慢地越來越清晰地浮上了他的心頭。難道是她 ?是那個在他的生命歷程中,第一個撥動他的心靈情弦,進入他的情感天地裡的,多少年來令他念念不忘的那個肅府丫環?世上真有這樣的巧遇嗎? 「念礽,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聰明的陳念礽終於明白:為何桑先生要親自來旅店看我,為何要尋根究底地問我的名字、家世,看來他是在打聽一個人;難道他要打聽的,竟是我的母親不成?念初換了一種眼神,看著眼前的這位身分和地位都不平凡的主考:兩鬢雖已可見白髮,然精神仍然健旺抖擻,儀態雖嚴肅莊重,兩眼卻充滿慈祥和善。 「我母親沒有名字,別人都叫她陳姨娘。」 桑治平一陣失望,但他仍不甘心,又問:「你母親今年多大年紀了?」 「我母親今年四十三歲。」 年齡是吻合的。桑治平又問:「你見過你母親娘家的人嗎?比如說舅舅、姨媽等。」 陳念礽搖搖頭,心想:桑先生莫非是我母親娘家的親戚?他猶豫一下後問:「請問桑先生,您是河南人嗎?」 「是,我是河南洛陽人。」 「你和我母親是老鄉!」陳念礽興奮起來。 一個念頭突然強烈地在桑治平的心間湧出:香山離廣州不遠,我何不去陳家看看呢?即便不是她,實地看看他的家風也是件好事呀! 「念礽,明天你陪我回香山去,我看看你的家。」 「桑先生要去我家!」陳念礽驚喜地站起來,連連說,「好,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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