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奕譞重又坐到藤躺椅上,沉吟良久後問:「上午太后召見時,你揣摸太后的意思,是定了,還是交給咱們議一議?」

  世鐸想了一會,說:「我揣摸太后的口氣,好像這三個人的外放也沒有定下來,是有點叫咱們議一議的意思在裡面。我說過會兒就去稟報七爺。太后說,明兒個你把七爺的話說給我聽聽。聽這口氣,我尋思著太后沒最後定。」

  「清流中向來藏龍臥虎,張佩綸這幾個人也都是人才,雖說他們愛說些過頭的話,但向來不滿李少荃在洋人面前委曲求全,竭力維護我們大清國的形象,這種骨氣我是很看重的。」

  奕譞頭靠在籐椅上的杏黃蘇綢枕頭上,說話間,枕頭滑下去了。孫毓汶忙上前將枕頭拉上來,重新平放在奕譞的後腦勺下。

  奕譞繼續說:「張佩綸是個大才,跟何璟會辦福建海防,卻不是一個合適的安排。他不懂水師,萬一出了差錯,會誤了他的前程。此人今後我有要職相委。陳寶琛與曾沅浦去共事也不太合適。曾沅甫脾氣不好,陳寶琛與他會合不來,曾沅甫也會看不起他。我看不如把陳寶琛放到兩廣去,做個什麼臬司、藩司的。他與張之洞氣味相投,彼此合作,說不定會有一番作為。至於吳大澂,他擅長地理之學,讓他與俄國人一道踏勘地界,倒是挺合適的。萊山,你看呢?」

  孫毓汶托著腮幫坐在一旁,兩隻眼睛一直在望著奕譞。世鐸剛進府時一說到外放三人的話,便立時引起他的警覺。他一直在想:怎麼突然間一下子外放三個書生出京,或會辦軍務,或與洋人打交道,都是挺時髦又挺麻煩的事,是清流們時來運轉吉星高照呢,還是別有緣故?

  孫毓汶討厭清流黨,結怨始於一次清流党人的集會。

  那是孫毓汶剛放工部左侍郎時,一次楊忠湣公祠的集會上,清流党幹將鄧承修,毫不留情地說他這個左侍郎,是靠走醇王府的門子得來的。另一幹將黃體芳則說他是靠趴在地上,給小王爺做馬騎換來的。工部有個主事也參加了這次集會,為之鼓掌叫好。孫毓汶得知後氣得不得了,他奈何不了鄧承修、黃體芳,卻可以整治工部那個主事。

  不久,朝廷要外放一批邊遠地區的知府,孫毓汶便將這個主事的名字報上去。此人被分到雲南匪亂最重的東川府,叫苦不迭。不到一年,孫毓汶又指使心腹雲南藩司參東川知府一本,說他治亂不力。很快,知府被貶為縣令。前工部主事終於明白了此中的過節,請鄧承修、黃體芳幫忙說話。鄧、黃很為他抱不平,但苦於找不到孫毓汶陷害的痕跡,這個主事的冤終於無法伸清。然而,清流黨人都心裡有數,視孫為殺人不見血的奸邪小人,彼此之間的仇也便越結越深。這次孫升任打簾子軍機,清流黨人又好一陣子冷嘲熱諷。孫決心伺機出這口怨氣。

  現在清流黨人一下子外放三人,要說他們走紅運了,也說得過去。三年前張之洞外放山西巡撫,兩年前張佩綸升為副都禦史,都是清流大用的明證。張之洞眼下又擢升兩廣總督,更成了萬眾矚目的人物,官場內外都說他為清流露了大臉。因張之洞的能幹,使朝廷許多人改變了「清流能說不能幹」的傳統看法。從這種背景來看,張、陳此次外放軍事會辦,應該是太后對他們的重用。但孫毓汶卻不這樣認為,他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了另一些苗頭。

  他想:這事與李鴻章和談一事同時傳出,可見是李在昨夜陛見太后時提出來的。李鴻章一向與清流黨不睦,由他來建議此事,不可能對清流党有利。如此說來,李所採取的手段也跟自己一樣:陷對手于無形之中——讓書生來辦軍務,以軍務來困書生。想到這一層,孫毓汶高興起來,心裡說:你李鴻章聰明,我孫某人比你更聰明,你借太后之手,我就來借你之手。

  於是,他以十分明朗的口氣對奕譞說:「七王爺,依卑職之見,太后這個安排是很有遠見的英明之舉。她一是讓張佩綸、陳寶琛二人有立功的機會,二是為了配合張之洞在兩廣的軍事行動。曾沅甫、何小宋都是張之洞的前輩,他們都是積了一輩子的勳勞,才做上一方總督的。張之洞年紀輕輕,便擢升粵督,跟他們平起平坐,他們心裡多少有點不服氣。太后想到了這一點。一旦戰爭打起來,法國人海艦厲害,兩廣、閩浙、兩江水域必定聯成一氣,如果曾、何兩位與張之洞不配合的話,就會影響大局。故派他的兩個好友去會辦閩浙、兩江的海防,這對張之洞是大有好處的。」

  孫毓汶不愧為才高一籌,他這番話正說到奕譞的心坎裡去了。因為有了與法國人打仗的失敗,才有新軍機處取代舊軍機處,故而中法這場戰爭的勝負,便成了新軍機處能否立足的關鍵。仗打勝了,新軍機處就有了威望;若打敗了,不但無威望可言,說不定也會全班換掉。在別的軍機大臣而言,只是丟掉一個兼職,對於他奕譞而言,則有可能是主政之夢的徹底破滅。

  這場戰爭的勝與負,重要之處在粵督的人選上。可以說,奕譞把這場戰爭之寶,甚至把自己主政之寶,都押在張之洞的身上。對於張之洞,只能全力支持,不能有半點損傷。經這麼一點撥,他突然明白了這是太后的深謀遠慮。奕譞從心裡佩服慈禧的治國謀略,他重又從藤躺椅上站起,斷然對世鐸說:「萊山說得有道理。你明天稟明太后:軍機處完全遵照太后的安排,即刻擬旨,發佈張佩綸、陳寶琛外放閩浙、兩江,同意派吳大瀲去東北,與俄國人踏勘邊界。」

  世鐸躬身答道:「我一定照七王爺所說的去辦。若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世鐸剛要轉身,奕譞又對他交代一件事:「你順路到張子青家去一下,叫他今晚到我這兒來一趟。」

  世鐸領了這道旨意,命令綠呢大轎直奔煤渣胡同張府。

  七十三歲的張之萬剛睡好午覺醒來。他踱步來到書房,戴上老花眼鏡,一邊啜著濃茶,一邊翻看著近日的邸抄。

  邸抄上登載的多是有關越南戰場上的事。有揭露徐延旭手下兩個前線將領,互相傾軋而貽誤軍情內幕的;有抨擊越南君臣昏庸貪婪,主張丟棄越南的;也有說張之洞以一介書生持節兩廣前途難蔔的。張之萬默默地翻著看著,自己的整個心緒都讓這場戰爭給浸泡了。

  蟄居老家十餘載,不料古稀之年還能重返京師做尚書,升協辦大學士,此次又進了軍機處,張之萬深知老來的這番風光,完全是醇王所送。他稟賦清雅,不貪錢財,現在到了這把年紀,就是有再多銀子,他也消受不了。兩個兒子都還爭氣,一個走的是兩榜正途,現正在河南做個同知。一個舉人出身,在江南製造局做個局員,收入頗豐。二子都不用他操心。他深服同輩好友曾國藩所說的話:子孫賢,沒有父祖的財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財產越多越壞事。因而,他認為昧著良心去聚斂錢財,其實是件很愚蠢的事,既害自己,又害子孫。

  老狀元已到了清心寡欲的境界。官位、權勢、金錢、享樂,他都無所求了。惟一應該做的,便是竭盡全力為國效勞。這既是平生志願之所在,也是為了報答醇王的知遇之恩。張之洞升粵督,其實並非他提的名。當年他做會試同考官,堂弟作為應試舉子尚需回避,何況今日他為軍機,弟為巡撫,若由他提名,豈非明顯的徇私?張之洞的名是醇王提的,閻敬銘立即附和,他當然也同意。太后很快便欽准了。這說明堂弟恩眷正隆。

  前幾天,他收到張之洞臨離太原前給他的一封信函。信中申謝對堂兄提攜的誠意,同時也懇請堂兄給予指點和幫助。不用張之洞開口,張之萬也會全力幫助的。這不僅因為堂弟年輕,前程遠大,更重要的是目前的形勢,明擺著是兄弟二人的命運已連在一起了。

  張之萬離開書案,慢慢地在書房裡來回走著。他開始認真思索起來:應該從哪些方面為堂弟提供資助。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應該為兩廣的軍隊提供一批新的槍炮彈藥。在軍機處討論前線戰事時,有人提到打敗仗的一個主要原因是裝備陳舊,徐延旭、唐炯的軍隊用的都是當年打長毛打撚子時的槍炮,比起法國人來相差得太遠了。

  打仗靠的是武器。武器不利,如何打得贏?張之萬想,這批軍火要向洋人去訂購。據說美國、德國都有人在中國專做軍火生意。關鍵是要銀子,這要請身為戶部尚書的閻敬銘幫忙了。國庫再緊,也要撥出幾十萬兩銀子給張之洞才行。此事明天就要找閻敬銘商量,最好由醇王來出面。

  再者,應該調幾員宿將去兩廣。張之洞畢竟是個書生,缺乏實戰經驗,帶兵這碼子事,還是沙場上打出來的老將靠得住些。調誰呢?張之萬重又坐到太師椅上,閉著眼睛回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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