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八一


  桑治平這個主意雖有以罰代法之嫌,但於實際有補。權衡利弊,張之洞還是採納了。

  第二樁大事,便是借此整飭吏治。對於少數幾個與葆庚、王定安關係密切,貪污救災款數目較大民憤也大的徐時霖一類的官員,張之洞不待他們主動交代,便先行傳訊,停職審查,報請朝廷。又勸告一批年老體弱糊塗昏庸的州縣官員主動提交辭呈,以保全他們的體面。然後,又將一批確實清廉自守為官有方的各級官員,上奏太后、皇上,請予嘉獎升遷。

  如此一罷一升,果然對山西全省官場震動巨大,幾十年來所形成的貪污腐敗、疲遝懶散的積習,頓時為之一掃,暮氣沉沉的三晉官場,開始吹進一股新鮮氣息。

  來到山西不到兩年,便有這樣的政績,張之洞更相信自己具有人所不及的治國大才。他不滿足山西一隅之地,他的眼光從來都在關注著整個中國的政局。他記得閻敬銘曾經說過,胡林翼事業的成功,一是風雲際會,一是眾人相幫。風雲際會是天時湊泊,天時不是自己所能創造的,關鍵在善於把握,至於如何才能得到眾人之助,則完全是屬￿自己的學問了。

  一年來,張之洞把閻敬銘贈送的兩百萬言的《胡文忠公遺集》,細心地通讀了一遍,揣摸出這得人的學問主要在識人、薦人、用人幾個環節上。曾國藩曾經這樣概括胡林翼這方面的長處:識才於微末,薦賢滿天下,用人以誠心。親手宰理一省政務,實實在在辦理幾件大事後,張之洞從心裡佩服曾、胡這種過人的賢者器宇。現在自己身為封疆大吏,具備了薦賢的資格,張之洞決定向太后、皇上上一個薦賢表,一來為朝廷舉薦美才,為國盡責,二來也替自己廣為聯絡賢俊,以通聲氣,且市恩於先,今後一旦擔負更大的職務時,可得到他們的真心支持。

  他將自己多年來所熟知,以及雖未見面但對其人品學識才幹有所聞者列了出來,這些人物包括張佩綸、陳寶琛、於蔭霖、馬丕瑤等,一共五十九人。張之洞認為,這張人才表已將天底下才未盡用的人物都囊括殆盡。太后若能將這些人一一擢升,擺在最能發揮其才幹的位置上,則大清朝將可指日大治。

  拜發了這道薦疏後,張之洞心裡有一種貢獻和佈施之感,情緒上很是愜意。這些天來,由於吏治得法,公務多暇,作詞臣學官所養成的吟詩作文的雅興又漸襲心頭。

  正是天高氣爽的仲秋,夜幕剛合,天上便早早地掛起一輪明淨如洗的銀盆,將融融清輝無私地灑向人間,並州古城籠罩在一片溫柔飄逸的氣氛中,顯得端莊安詳。

  燈下,張之洞正在磨墨凝思。突然,他覺得心靈中若有幾點光亮在跳動,如同電之光石之火似的。過去,在夜闌更深之時,他每每有這種靈感冒出,便常常效法陸機,以一種演連珠體裁記下來。他的連珠詩或駢或散,或押韻或不押韻,不刻意追求遣辭,重在達意。這種連珠詩已積累達三十餘首了。今夜的靈感是由薦賢疏而引起的,對人之才幹見識,驀然間有一種新的體認.遂鋪開紙,將這稍縱即逝的心靈火花記錄下來:

  螣蛇無足飛,鼯鼠五技窮。

  士貴知道要,不在誇多通。

  趙武言語訥,曹參清靜宗。

  周勃少文采,汲黯號愚忠。

  諸葛尚淡泊,魏徵稱田翁。

  晁桓兩智囊,均不保其躬。

  曼倩最多能,屈身滑稽中。

  劉鄂饒百計,夾河終無功。

  惟靜識乃遠,惟樸力乃充。

  吾聞柱下史,無名道猶龍。

  寫完後,他將自己即興創作的這首連珠詩又吟誦了兩遍,自我感覺頗為得意。是的,才有大小之分,才亦有花哨與實在之別。治國之具要的是大才實才遠見之才,趙武、曹參、周勃、汲黯、諸葛、魏徵,都是歷史上有實在建樹的治國大才。而其才之修煉,一在於心境上,不汲汲于一時之功名利祿而淡泊寧靜,因此能識大識遠;二在處事上,不求一時之嘩眾取寵,而求實實在在為社稷蒼生謀求福祉,不求頭頂上的五彩光環,而求腳底下的堅實基礎。此即惟樸素乃長久之道理。

  張之洞想,這首連珠詩明天讓楊銳他們多抄幾份,分送給衙門裡的幕友們。還可以贈給晉陽書院的學子們,讓他們在求學期間便明白這個道理,今後不入邪徑,少走彎路。

  正在浮想聯翩之時,一陣清幽綿遠的琴聲,被夜風輕輕地從窗外送了進來。張之洞知道,這是佩玉在彈琴。這一年多來,佩玉給張之洞幫了很大的忙。她關心疼愛準兒。準兒仿佛有先天的靈感,對七弦琴有著濃烈的興趣。這讓張之洞欣慰不已。

  佩玉間或也會屏息靜氣地彈上一曲,藉以抒發胸臆,傾吐情愫,這常常是在夜色闌珊之時。為了不影響張之洞和署中的執事人員,佩玉總是把門窗關得緊緊的,把聲音儘量地壓低,低得只有她一人聽到。此時的琴音,仿佛不是從她手指下撥出,而是從她的心靈中進出。她的整個心境,乃至窗外的溶溶夜色茫茫寰宇,都與這心中的樂聲匯合在一起。這樣的時刻,她總有一種生命與造化合為一體的靜謐寧馨之感。其妙處只在自我體會之中,實在難以言傳筆述。有一次,她把這種感覺說給父親聽。父親說這種感覺古人早已有之,陶淵明的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佩玉聽了父親的話很欣慰,於是更自覺地多創造出這種意境。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的心境在淨化,

  在昇華。音樂,給她坎坷的年輕生命帶來極大的慰藉。

  偶爾,在夜色深沉的時候,張之洞也會聽到這種琴聲,它渺渺嫋嫋飄飄搖搖,似有似無,若斷若續,仿佛是從天庭傳下來的神仙之曲,又像是遙遠的山谷裡傳出的流泉之聲。他知道那是佩玉在彈琴,但政務太雜太紛太亂了,以至於他幾乎沒有心思來欣賞這曾給他以奇妙享受的琴曲。

  今夜,或許是琴聲比往日響亮,或許是清秋之夜更易激起獨居人的情思,或許是政務初見頭緒,使得執政者的心情輕鬆閒逸。張之洞稟賦中的文人氣質,被這琴聲重重地撩撥起來。他終於不能自已,離開書案,向佩玉的房間走去。

  「你的琴是越彈越好了。」張之洞推開佩玉的房門,微笑著跟女琴師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營造的藝術世界裡,突然被耳旁的這句話所驚醒。她帶著三分惶恐起身彎腰:「佩玉不慎,驚動了撫台。」

  她抬起頭來,果然見有一扇窗戶被風吹開。她暗暗責備自己粗心,臉上不覺飛上一片紅雲。就這一瞬間,四十六歲的撫台驀然覺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師其實也嫵媚動人,一股強烈的與之交談的願望在心裡油然而生。

  「佩玉,這一年來,準兒多虧了你的呵護,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關照你,還望你能體諒。」

  這樣一個雷厲風行鏟罌禁煙、鐵面無情懲辦貪官污吏的撫台大人,竟也有細膩的兒女之心,能說出暖人心窩的話,佩玉一時甚是感動。

  「大人客氣了,小姐清純可愛,天資聰穎,我能有幸與她為伴,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緣分。」

  佩玉說的完全是心裡話。六年前,她喪夫失子,這慘烈的打擊,時時刻刻如沉重的烏雲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歡快的情緒,幾乎夜夜夢中與丈夫和姣兒在一起,望著兒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裡甜得如注滿了蜜糖,然而一覺醒來,屋內空空,床頭空空,她不免又悲從中來,清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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