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五二


  清理庫款,此事尤其要上報。張之洞曾多次從久任地方大員的堂兄和姐夫那兒得到過做官的真傳:為官一任,必須要做一兩件醒目的大事。瑣瑣碎碎的小事,做得再多,付出的辛勞再大,到頭來似乎都值不得一提,年終朝廷考績時,那些雞毛蒜皮的事,自己都不好意思上報,而值得報的事又沒有,結果朝廷的考核只能是平平而已,擢升無望。只有集中力量做它一兩件大事出來,把它做得有聲有色,做得熠熠生輝,什麼時候說起來都臉上有光,甚至在你離任多少年後,當地的百姓還記得起、數得出。這種政績最為重要,是擢升的最好憑據。張之洞將這種為官真傳牢記於心,深信這是十分有用的秘訣。張之萬和鹿傳霖仕途順遂、官運亨通,無疑得力於這個真傳的巧妙運用。年過不惑有著十多年仕途經歷的新巡撫知道,在禁罌粟和罷捐攤這兩件大事上,要做出滿意的成效來,將是十分不容易的。當年以道光爺那樣的英明和威勢,以林則徐那樣的剛強和睿智,鴉片都沒有禁得下來,到後來引起了土藥的全國氾濫,可見這種東西對世俗人的吸引之大。現在山西少說也有數十萬人在種,有上百萬人在吸,要想根除,談何容易,只不過盡其力而為之罷了。至於罷捐攤,朝廷支不支持還不知道。惟一可辦的大事,看來便只有這個清理庫款了。一個省的藩庫,三十年未清查,說起來駭人聽聞,查之於典冊,怕可能也無先例。自己動手來做這件事,已是引人矚目了,清理到最後,總會有一個結果出來,這個結果到底與實際情況吻合多少,誰會來核查呢?只要出以公心,不挾私欲,督促屬下認真去辦,就上可告慰朝廷,下可安撫百姓了。

  真是山西歷屆前任留給我的一筆最好的仕宦資產,就看我來如何接收了!張之洞不覺興奮起來,多少日子來的焦慮不安為之一掃。

  他安排原在衛榮光手下辦文案的三個幕僚,一人草擬一個題目。至於閻敬銘,他決定由自己來給太后親擬一道密折。張之洞有一種預感,他覺得閻敬銘很快便會在中國政壇上飛黃騰達起來。離開京師那天上午陛辭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慈禧以清脆好聽的聲音跟張之洞像聊天似的說話,張之洞則以誠惶誠恐的心情、緊張卻又得體的語言回答著。慈禧說了一堆諸如「時事艱難,留心政務,若有所見,隨時奏明」等套話後,突然問:「閻敬銘這個人,你去年在摺子裡薦舉過他,你平時跟他有聯繫嗎?」

  張之洞答:「臣沒有見過閻敬銘,也跟他從未有過聯繫,只是聽許多人說閻敬銘善於理財。」

  慈禧又說:「閻敬銘這些年據說一直在山西解州書院,你去山西後,要仔細打聽一下此人。朝廷連下過幾次詔書,命他進京辦事,他都以年老多病為由推辭了。你細細去問問,看他究竟身體如何。」

  「是。」張之洞答道,「臣到山西後一定去查訪此人。」

  「閻敬銘能幹,先帝在日就稱讚過。同治初期那幾年,他在山東巡撫和工部侍郎任上也做得很好,為何突然就辭官不做了呢?你見到閻敬銘,問問他,若過去有些什麼不痛快的事,十多年了,丟掉算了,朝廷還等他共度艱難哩!」

  「是。」張之洞恭恭敬敬地說,「我一定將太后這番心意轉告給他。」

  「張之洞,你現在是山西巡撫,閻敬銘在山西,能不能勸說他回到朝廷來,就看你的本事了。」

  張之洞忙叩頭:「臣一定盡力勸說閻敬銘回朝廷為國家辦事。」

  回到家裡,張之洞仔細琢磨著慈禧太后的話,深感慈禧對閻敬銘的眷顧之深、期望之切,這些年來似乎沒有人能比得上。閻敬銘過去以侍郎致仕,今年已六十五歲了,若複出,官銜應在侍郎之上。官宦世家出身的張之洞深知結納朝中大員的重要性。這次若由自己出面來說服閻敬銘複出,自然就與閻敬銘結下一層非一般的關係。何況張之洞和閻敬銘之間還有一層淵源,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恩人胡林翼。

  張之洞隱隱記得,胡林翼在去世前曾有一封信給他,要他到武昌撫署來歷練一下,信中盛讚閻敬銘。張之洞忙把過去的舊信劄找來,果然尋到了這封信,遂有意將這封信帶來山西。於是他親筆寫了一封信,連同這封信一起交給桑治平,請桑到解州去一趟,代他先去看望一下閻敬銘,轉達殷勤問候之意。

  桑治平離開太原後,三個幕僚將奏稿送上來。張之洞一一細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三份奏稿都沒有將他的意圖說清楚,其中一份連文句都不通順。他氣得擲回去,命他們重新擬稿。第二天,三份稿子又送上來了。張之洞看後,還是沒有一份滿意的。他聲色俱厲地將三個自以為是的幕僚教訓了一頓,叫他們統統卷起鋪蓋走路。他歎了一口氣,心裡說道:這衛榮光怎麼用的這樣一批草包!必須聘幾個心地明白又文筆流暢的人來辦文案。張之洞第一個想起楊銳。他提起筆來,給楊銳寫了一封信。眼下這三個重要的摺子,只好自己動手了。

  就在張之洞親自草擬這幾份關係山西千家萬戶利益的奏摺的日子裡,太原城藩司衙門後院,有幾個人也在心神不安地忙碌著。

  衛榮光離太原前一天,特為到藩司衙門與葆庚話別。談話之間,衛榮光說起張之洞有清理藩庫的念頭。葆庚聽了心裡暗吃一驚,送走衛榮光後,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呆呆地坐了一個多時辰。

  正白旗出身的葆庚,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豫親王多鐸的後裔。顯赫的家世,使得他在朝中有廣泛的奧援。正是憑著這種奧援,這些年來,才具平平的葆庚在官場上左右逢源。他不屑于從七品縣令做起,拿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一出手便捐了個候補道員。分發到省後,又是銀子幫他很快得實缺。葆庚毫無從政的經驗,也不耐煩案牘簿書,但他卻遷升順利。待到曾國荃到山西做巡撫的第二年,葆庚便從陝西按察使調升山西做布政使,成為一省方伯。葆庚憑的什麼升官?他的本事就在於京師活動的能力。省裡有大事辦不了,需要朝廷出面解決的,派葆庚進京便十拿九穩。比如要戶部增撥銀子啦,減免稅收啦,要吏部在對本省道府一級官員的考績上客氣點啦,走王府的門子為某大員謀求調升啦等等,這些事葆庚都可以辦得順溜。葆庚抱著七分敬畏三分諂媚的心態,來到太原給曾國荃當藩司。他知道這個從戰火中打出來的曾老九脾氣暴躁,性格乖戾,且仗著戰功,什麼人也不放在眼裡。葆庚像侍候老爺子一樣地伺候著曾國荃。曾國荃對滿人官員有一種偏見。在他看來,幾乎所有的滿人都是酒囊飯袋。帶兵做官,不是他們有本事,而是命好。對葆庚,他自然也是瞧不起的,但葆庚對他事事恭順殷勤,曾國荃找不出他的岔子,倒也相處得太平。

  那時山西正是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景況慘不忍睹,賑災之事繁重艱難。曾國荃面對這個局面,甚是焦慮。這時葆庚的能力發揮了作用。他到京師四處遊說,居然給山西帶來六十萬兩銀子的賑災款。此舉,令曾國荃對他刮目相看,從那以後便對葆庚十分信任。十多年的征戰,讓曾國荃落下一身的病痛。來山西之前,他在湘鄉老家足足養了六年的病。六年鄉居,使他變得疏懶。病痛加上疏懶,又使得他對政事產生厭倦,於是乾脆把山西的事都交給了葆庚,另派一個心腹代表他和葆庚共事。

  這個心腹名叫王定安,字鼎丞,湖北東湖人氏。他以秀才身分投曾國藩幕。後來曾國荃組建吉字營,曾國藩將王定安派到吉字營,協助曾國荃辦文書。王定安聰明能幹,文章寫得好,為曾國荃所器重。每打完一場大戰後,曾國荃照例都要保舉一大批人,許多與此毫無關係的人也有一份。這是曾國荃籠絡軍心人心的一個重要手段。所以,儘管他沒有乃兄的人格力量,卻有一大批哥們兒鐵著心跟他幹,其原因便在這裡。王定安也是其中沾光者之一。到了同治五年,曾國荃做湖北巡撫的時候,他的帽子上也有了一顆候補道員的藍色玻璃頂子。不久,曾國荃辭職回家養病,王定安也回到老家,二人常保持書信不斷。曾國荃複出任晉撫時,召王定安來山西。王定安接信即赴太原。曾國荃對這位跟隨十多年的老部下甚是眷顧。王定安來到山西不到半年,曾國荃便向朝廷保薦他補授冀寧道道員。王定安對曾國荃忠心耿耿,曾國荃也將他視為自己的貼心人。王定安文才好,辦事有方,但品行卻不好,貪財好貨。那時還有一個候補縣令,此人就是徐時霖。徐時霖候補好幾年沒撈到一個實缺,正是倒楣的時候。恰好他出嫁兩年的妹子新寡回娘家,徐時霖靈機一動,從妹子身上打起主意來。他知道葆庚好女色,家裡已有一妻一妾,還不滿足。於是將妹子打扮得妖妖豔豔的,作為待字閨女送給葆庚做了第三房姨太太,葆庚自然歡喜不已。很快,徐時霖便因此補了實缺,並以小舅子的身分成了葆庚的死黨。

  朝廷救濟和各省協濟山西旱災的銀子共三百萬兩,曾國荃讓葆庚和王定安來經理。葆庚又把徐時霖拉了進來。這三個人抱成一團,利用這個好時機,大肆貪污挪用。對於他們的行徑,曾國荃時有所聞。這個曾老九自己便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當年打安慶打江甯時,他明裡暗裡不知運了多少船金銀財寶回湘鄉。對於湘軍部屬的不法行為,他也基本不過問。而今葆庚、王定安從救濟款里弄點銀子,他同樣不計較。葆庚、王定安身為司道,如此貪污中飽而不受懲處,那些見錢眼開的官吏們便一個個都無所顧忌了。本已腐敗的山西官場,如今更加腐敗,更加黑暗。衛榮光膽小怕事,在山西呆的時間又短,葆庚、王定安所經營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去觸動,彼此倒也相安元事。現在張之洞揚言要來清理藩庫的帳目,該怎麼對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