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五〇


  「衛大人,您叫我張大人,我的確承受不起,您還是叫我香濤吧!」張之洞誠懇地說,「咸豐癸醜年,您進翰苑時,我張之洞不過是一剛中舉的少年,您名副其實是我的老前輩。」

  張之洞此話不是客套。翰林是講究輩分的。這輩分不以年歲分,而以進翰林院的科別為區分。後一科的翰林例稱前一科的為前輩,對早兩科以上的人,則要稱老前輩。張之洞是同治癸亥科的翰林,比起衛榮光來,足足後了五科,叫衛榮光老前輩是理所當然的。

  衛榮光聽了這話心裡高興,嘴上卻說:「你現在正是如日中天,我已成老朽,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家賴長者,國仗老成,何況衛大人不過五十多歲,朝廷依畀之日還長哩!」探花出身的張之洞不僅奏章詩文做得好,口才也極佳,隨隨便便的幾句話,都可以說得既得體又動聽。

  「這些天裡,我總想請您多多賜教,見您身體違和,又不敢多打擾,每次都抱憾而返。現在您身體已痊癒,後天就要啟程離開太原,我真是依戀不舍。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一來年輕,二來又初放外任,沒有一點從政經驗。我深恐有負太后、皇上重托,又怕不能為三晉百姓辦好事,對不起近千萬父老鄉親。我每天都有臨深履薄之感。衛大人,」張之洞說到這兒,雙手捧起衛榮光兩隻冰冷的手,以極為誠懇的態度說,「無論是有關山西的具體情況,還是如何做一個好的方面之員,在您的面前,我都不過是一個學子而已,請千萬不吝賜教!」

  張之洞的態度令衛榮光頗為感動,他用自己的手將張之洞的雙手握了一下,表示領了這個後任的情。然後鬆開手,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後,他緩緩地說:「你的這種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我也有這個責任將山西的有關情況對你說說,只是這段時期賤體一直不適,未能如願,今夜我們好好聊聊吧!」

  「我洗耳恭聽。」張之洞把座椅向衛榮光的身邊移動了一下,以示自己的誠意。

  「山西這個地方,十多年前,在長毛、撚子作亂的時候,號稱完富之地,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先後在湖北、山東做過司道,對這些省比較瞭解,山西比起湖北等省來,真是糟糕得很。」衛榮光操著帶有豫中口音的官腔敘述著。

  張之洞點點頭說:「我來到此地儘管時間很短,也已感到壓力甚大,正如面對一團亂絲,不知從何理起才好。」

  「香濤賢弟,」張之洞說得那樣誠懇,衛榮光不再以「張大人」相稱,稱呼的改變使張之洞覺得彼此的關係拉近了許多。「你來的時間不久,才看到一團亂絲。時間一久,你就會知道,此地不是一團亂絲,而是一攤爛泥,易於陷進而難於拔出,至於整治,則幾乎無望。」

  「幾乎無望」這四個字,令張之洞心頭一顫。

  「衛大人,您說說山西的問題主要有哪些?」

  「山西的弊病第一在窮困。」衛榮光慢慢地說,「歷史上,山西原本是富強之地。戰國七雄,有三個國家是從晉國分出去的。直到隋末,太原仍是全國重鎮,故有李淵父子起兵反隋,造就了大唐王國。唐朝詩文繁榮,山西文人獨領風騷,便是明證。到宋代之後,國家重心南移,明代以後都城定在北京,三晉便逐漸冷落下來。除開外部原因之外,山西的被冷落是因為自己的貧困,而貧困首先又是因為山多地少、土地瘠薄的緣故。百姓貧苦,各級衙門稅收則少,稅收一少,則捐攤就多。這捐攤便成了山西的第二個問題。」

  陽曲縣那個老太婆所訴的就是捐攤苦水,桑治平從晉北回來,也說老百姓最恨的就是官府的捐攤。張之洞皺著雙眉說:「第一是貧困,第二是捐攤。貧困多半是老天爺造成的,這捐攤則完全是官府所定。我們為何不可以免去捐攤,以蘇黎民?」

  「賢弟啊,你有所不知。有的捐攤可免,有的捐攤則是難以免去的呀!」衛榮光歎了一口氣,端起茶杯。張之洞忙從火爐上提起瓦壺,親手給衛榮光斟滿。衛榮光喝了一口,接著說下去。

  「山西有幾個大的捐攤,就沒有辦法免去,因為這是朝廷造成的。比如說,朝廷每年要山西解平鐵八萬餘斤、好鐵二十萬斤,這二十八萬斤鐵,包括腳費在內,朝廷只給一萬一千餘兩銀子,短缺費用三萬九千餘兩。這一萬一千餘兩銀子是乾隆初期定的價,到現在已百年出頭了。百年裡,哪樣東西不是幾倍的漲價,可朝廷給山西的鐵銀卻一文未增。山西是窮省,藩庫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不攤到各州縣又怎麼辦呢?」

  張之洞在心裡沉吟著:看來這的確是一件大事。每年三萬九千兩銀子,對於山西來說,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些年來都是轉嫁到老百姓身上去了,讓老百姓來承受這筆沉重的負擔。戶部怎麼這樣不明事理呢?

  體質仍然虛弱的衛榮光覺得身上有點冷,他將椅子向爐邊靠攏。張之洞猛然想起,隨身帶來的簡單行囊中有吳秋衣所送的四株靈芝,便從行囊裡拿出來送給衛榮光。

  衛榮光仔細欣賞這四株碗口大閃著黑紅色光澤的靈芝,知道的確不是凡品。張之洞執意要把四株都送給他,他再三推託不成,最後只得接受兩株。

  「衛大人,您剛才說的鐵捐,確實是一項大的捐攤。聽說還有一項絹捐,也是民憤極大的。」有這兩株靈芝草的效用,張之洞和衛榮光之間的談話氣氛變得更為融洽。

  「是的。嘉慶時期開始,朝廷便每年向山西索貢綢絹一千二百匹。近十多年來,因為百姓生活苦,綢絹賣不起價,織造綢絹的作坊基本上都改了行,山西交不出這多綢絹,戶部則規定少交一匹絹,用十兩銀子來抵,於是每年又多出這項費用。這一萬多兩銀子,也只得向各州縣攤去,這便是絹攤。」

  衛榮光的精神比剛進門時強多了,他喝了一口茶後又說了起來:「還有一筆大費用,即每隔三年一次的文武鄉試,鄉試照例由陽曲縣承辦。辦一屆鄉試至少要三萬兩銀子,陽曲縣如何負擔得起,只得由巡撫衙門出面,向全省各州縣攤派,平均每年要一萬兩以上。這是幾項大的無法豁免的捐攤,還有其他形形色色、各州縣自定的捐攤,加起來有二三十項之多,這些銀錢往往都加在百姓頭上,百姓怎能負擔不重?又怎會不怨聲載道呢?」

  「地裡收成這樣差,老百姓的銀錢從哪裡來呢?」張之洞面色憂鬱地發問。

  「老百姓有什麼辦法呢?他們只好不種莊稼而種罌粟。廢掉糧食而種毒卉,他們不是不知道如此不好,但種罌粟獲利是種莊稼的十倍,這叫做逼良為娼。」衛榮光氣憤地把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狠狠地一放。

  張之洞似乎突然明白了許多事理。那一天,踏進娘子關後所見到的罌粟苗,曾引起他極大的憤恨。他恨山西的農人,怎麼如此昧良心,不道德;他恨山西的州縣官吏,怎能如此公然容許小民犯禁違法!原來,「嗜利忘義」的背後有它一言難盡的苦衷!

  接印還沒有幾天,他就準備下一道命令給各州縣:限令三天內全部剷除罌粟苗。桑治平建議他暫緩下令,待把全省的情況摸清楚後再說。他接受了這個建議。現在看來,要剷除罌粟,不是一紙命令就可以辦得到的事,若官府的捐攤不大加削減的話,強行剷除罌粟也並非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張之洞非常感激衛榮光的剖析:「衛大人,看來這廢莊稼而種毒卉,就是山西的第三大弊病了。」

  「可以這樣說。」衛榮光點點頭,繼續他的話題,「此弊病所造成的後果極為嚴重。一是種罌粟雖可賺較大的利益,但畢竟不能果腹充饑,平常年景可以用銀錢去買糧食,到了饑荒年,都沒有了糧食,拿著錢也是空的,這就是前兩年山西乾旱而餓殍遍野的原因。二是山西大量種罌粟,造成土藥價大大低於洋藥價,遂使得吸食鴉片在山西氾濫成災。」

  「我到太原這些日子以來,所接觸的人大都臉色青黑,身體於瘦,可能都是吸多了鴉片煙的緣故。」

  「香濤老弟啊,你還不知道,山西吸鴉片已到了令人驚恐的地步。我的一個幕友這樣估計過:鄉間十人約有四人吸,城市十人約有七人吸,至於吏、役、兵三種人,幾乎十人有十人吸。這個估計雖然有點誇大,但大致也差不多。鴉片煙一定要根除,不然的話,整個山西,從城市到鄉村,從官場到民間,很快都會爛掉。老弟,這個事要靠你來辦了。」

  瞬時間,張之洞真有點頹然氣沮之感:早知道山西是這樣一個污濁之地,真不該來,在京師做個侍郎,不僅事情少多了,而且還可以免去與這多鴉片鬼打交道,眼不見心不煩呀!但很快,他便從沮喪中掙脫出來。他是個稟賦剛烈、好強好勝的人,轉念又想:當我張之洞把山西這個爛攤子整頓好後,太后、皇上、京師的友朋、天下官員們就可以看到我的本事了。想到這裡,他斬釘截鐵地說:「衛大人,您放心南下,我非要把鴉片在山西徹底根除不可!」

  「好。到底是年輕有為,我已近老朽,這種話就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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