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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這是爵。」張之洞指著古董對葆庚說,「是商代很流行的一種酒器,酒裝在中間的肚腹中,手提著這兩根小柱子,手一偏,酒就順著斜槽流入口中。」

  葆庚興致十足地托起爵,照張之洞說的在嘴邊試了一下,說:「這樣喝酒真有意思,這爵肚腹大,怕可以裝下四兩酒。」

  張之洞說:「這一種比較小的。大的爵,武將喝的,可以裝得下一斤多酒。」

  葆庚說:「一爵酒還沒喝完,先就醉了。」

  「不會醉。」張之洞以一種行家的口氣說,「那時候的酒都是果子釀造的,沒有現在的酒烈。王侯們一天到晚在酒池肉林中過El子,如果酒像現在的烈,那能喝得多少?」

  「還是大人學問大。」葆庚笑著說,「我看戲時,常見臺上古人喝酒,從晚上喝到第二日天亮,心裡納悶:怎麼有這大的酒量?聽大人這麼說,我心裡明白了,原來那時的酒是果子釀的。果子酒我也可以從早喝到晚,又從晚上喝到天亮的。」

  張之洞再次從葆庚手裡接過爵,細細地研究起來。

  葆庚說:「幕友說,這是商紂王用過的,大人看是不是?」

  張之洞將爵上下左右仔細地看了幾遍,然後以堅定的口氣說:「這不是商代的,這是西周初期的。」

  「大人從哪裡看得出不是商朝而是周朝的?」葆庚湊過去,一邊看爵一邊問。

  「商周的差別在這裡。」張之洞用手指著爵表面上的紋飾說,「你看,這是條雙頭龍。從現代出土的商代爵上,還沒有見過這種紋飾。商代爵上的紋飾多為魚、龜、鳥、馬、夔、饕餮、虯、鳳等等。也有龍紋飾,但都是一個頭,沒有兩個頭的。只有周朝初期出土的爵,才開始出現雙頭龍紋飾。所以,這只爵應是西周初期製造的。」

  「大人的學問了不起!」葆庚從心底裡發出讚歎,稍後一會,他又說,「周在商之後,如此說來,這只爵的價值就要低一些了。」

  「不!恰恰相反,這只爵的價值要比商爵高得多。」

  「為何?」葆庚又喜又疑地問。

  「商朝末期,風氣奢靡,從宮廷到各級官衙,都終日沉浸在酒色之中,終於害得商朝滅亡了。周武王鑒於此,在立國之初便大力禁酒,並禁止酒器的製造。故商代的酒器極多,而西周初期的酒器極少。物以稀為貴,故這只爵的價值要比普通的商爵高得多。你這是哪裡來的?」

  「這是去年陽曲縣令徐時霖送的。」葆庚誠懇地對張之洞說,「常言道,寶劍贈壯士。我不懂古董,徐時霖送給我,真是委屈了它,大人真正是個行家,這只爵到大人手裡,可算是物歸其主了。大人,我送給您吧!」

  徐時霖?張之洞聽了這個名字後,立即警覺起來。他想,徐時霖那樣一個極端瀆職的縣令,居然沒有受到一點處罰,是否就是靠送禮來討好上司呢?如此看來,這只爵已不是一個普通的古董了,而是一個行賄受賄的物品。葆庚今夜把它送給我,說不定其背後的用心,與當時徐時霖送給他是一樣的。想到這裡,張之洞不覺心裡顫抖了一下。儘管他十分喜歡這只極為罕見的周武王時期的酒爵,也深知這只酒爵的價值,卻仍然毫不猶豫地做出決定:「葆方伯,謝謝你的好意,這只爵你自己好好珍藏,我要回衙門去了。」

  見張之洞陡然變了態度,葆庚大為驚奇,滿臉尷尬地說:「大人,夜深了,明早再回衙門吧!」

  「起轎!」張之洞無視葆庚的尷尬,頭也不回地向大門走去。

  回到衙門,張之洞心裡很久不能平靜。他由徐時霖想起陽曲縣,想起陽曲縣市面的蕭條,想起衙門前那個白髮蒼蒼、形同乞丐的老太婆。他又想起蔭營鎮的貧困,想起沿途的罌粟苗。山西的百姓這樣貧苦,山西的民生如此凋敝,作為一省之父母官,怎能一天到晚在酒肉歌舞中消磨呢?這能對得起太后、皇上的聖眷,對得起自己平生的抱負嗎?

  第二天一早,張之洞傳下話來:不管是誰,不管他的面子有多大,所有的宴請一概不出席。話剛傳出去,臬司方濬益便氣喘吁吁地來到巡撫衙門,幾乎用哀求的口氣請撫台大人賞臉,因為酒席已定好,陪客的帖子已發出,戲園子裡的戲也早已點好。張之洞板起面孔,不松半句口。過會兒,山西陸路提督又急急忙忙地趕來。提督還沒坐穩,冀甯道道員王定安又來了。緊跟在他後面的是太原首富、泰裕錢莊的孔老闆也進來了。幾個人七嘴八舌,苦苦相求,無非一個內容:賞光吃飯、看戲。張之洞越聽越煩,越聽越氣。他刷地起身,鐵青著臉對著眾人說:「我張之洞來山西,是來吃飯看戲的,還是來效力辦事的?你們這樣喋喋不休,究竟是看得起鄙人,還是看不起鄙人?鄙人為人,從來是說一不二,絕不更改。諸位今後若是願意跟鄙人合作共事,現在就請打道回府,各自勤於國事;若是再留在這裡,鄙人就不客氣了。」

  說罷,拂袖離開大堂,弄得這些極有臉面的大人物個個臉上無光,心頭沮喪,灰溜溜地退出巡撫衙門。

  張之洞每日天未明即起,半夜方睡,中午也不上床休息,實在累得不行了,則閉著眼睛躺在椅背上養一會兒神。他輪流在衙門裡召見山西各級官員,從兩司到道府,基本上都見到了。有的詳談一天不夠,則留在衙門過夜,第二天再談。有的談不到半個時辰,他便揮手打發走了。山西有八十多個縣,他不能在短時期裡召見所有的縣令,準備今後在巡視中再一一晤談。他沒日沒夜地查閱近幾年來的文書檔案。錢糧刑名,過去他一直生疏,現在不得不硬著頭皮鑽研,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他抽空到晉陽書院去拜訪山長石立人老先生,與他懇談了一個下午。又看望了在書院裡的莘莘學子。他還專程到太原城外去視察軍營,在軍營裡住了兩個晚上,看士兵們操練演習,與他們在一個大鍋子裡吃飯。他常常打扮成一個普通人的模樣,帶著大根在太原城裡的大街小巷蹓躂。餓了則隨便找一處小飯鋪吃飯,渴了則就近到小戶人家討口水喝。趁著吃飯喝水的機會,他詢問百姓的日常生活,聽取他們對官府的議論。這期間他又打發桑治平到晉北一帶去實地查訪。近日,桑治平回到太原,將查訪所得一五一十地作了彙報。就這樣,二十餘天下來,張之洞對山西省的官場士林、民情世風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

  前任巡撫衛榮光本來在交卸印信之後,便應離開山西赴任,但因感染風寒,暫留太原治療。張之洞家眷未來,巡撫衙門後院依然讓衛榮光一家居住,只在前院東廂房撥出幾間來供他和桑治平、大根起居。一有空閒,張之洞便去後院走走,看看衛榮光,問一問病情,也隨便聊一聊瑣事。

  這段時間裡,衛榮光眼見張之洞天天如此辛勞,而幾乎絲毫不顧及自身,心裡感慨良多。他是個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人,,由知府做到巡撫,官場裡的一切,他都爛熟於心。越到晚年,官做得越大,他的行事越謹慎,膽子越小。年初,山西巡撫曾國荃升任陝甘總督,他也由山東藩司升為山西巡撫。巡撫乃封疆大吏,地方官做到這一步,也算到頂了。苦熬三十年,終於熬到今天,也不辜負此生了。初來太原赴任的衛榮光,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他自思年紀已近花甲,並無特殊的才幹,朝中又沒有過硬的靠山,今生的最大願望便是保住頭上這顆珊瑚起花紅頂子,再過幾年平安致仕,這一生就順順利利風風光光了,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可表率後世子孫。就這樣,衛榮光在山西十個月,面對著百病叢生的現狀,他既不思革故除舊,也不想創建布新,他的治晉方略最高目標是保持平穩,不出亂子。對於以名士身分來到山西的張之洞,衛榮光並不抱信任的態度。三十年來,無論是京師中的名士,還是地方上的名士,衛榮光接觸的太多了,其中固然不乏名不虛傳者,但大多名不副實,有的甚至徒有虛名,百無一用。

  冷眼觀察張之洞二十多天后,他發現張之洞與通常的名士還是大有不同。至少,他不赴宴席,不受禮品,天天起早摸黑勤於政事,便難能可貴。翰林出身的衛榮光,從小接受詩書禮義的薰陶,畢竟在內心深處還有一股道義感和責任感。他決定在離太原之前,要把自己所知的山西情況跟張之洞詳詳細細地談一談。近幾天來,衛榮光已經基本痊癒,後天就要啟程南下了。這天晚上,他來到前院張之洞的房間,向這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後任告別。.衛榮光主動來拜訪,這還是第一次,張之洞十分欣喜地接待。寒暄客套一番後,衛榮光開始切入正題。

  「張大人,二十多天來鄙人因生病未能協助你,眼見你天天一早忙到晚,無片刻休息,內心既佩服又深覺不安。」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裡略覺驚訝。這些天裡生病是事實,但剛到太原那幾天,他身體好好的,也並沒有配合交卸之事。好幾次見面,張之洞剛一涉及山西的政務大事,他便含含糊糊的,語焉不詳,顯然是心存芥蒂。身為前任巡撫,衛榮光的這種態度,頗為難以理解。好在他任晉撫時間不長,插手的事也不多,具體事宜,張之洞盡可從衙門吏目那裡獲知。有些非要問衛榮光的事,他也不自己去問,而是打發有關人員去請示。兩任之間就這樣交接,雖有諸多不便,卻也沒誤大事。今夜,衛榮光主動來訪,並主動談起政事,莫非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作為前任,即使任期再短,再不管事,他的地位使得他必定比旁人要多掌握一些情況。張之洞是多麼迫切地盼望前任跟他坦誠交談啊!

  張之洞雙手端起茶杯遞給衛榮光:「衛大人,請喝一口茶,權當我敬的一杯酒!」

  衛榮光忙雙手接過,連說:「不敢當,不敢當。」說罷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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