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四三


  「原叫盂山,就因為躲藏了趙氏孤兒,就改名藏山了,離此地只有三四十裡路。」

  「山上有什麼東西可看嗎?」張之洞最喜名山勝水,尤其是那些與歷史典故相聯繫的山水,若在不遠處路過,他是非得繞道去看看不可的。

  「有哇,我那年去看過。」桑治平興致盎然地說,「那裡有亭閣廟宇,有龍鳳二松,還有祭祀程嬰、公孫杵臼等人的報恩祠,還有藏孤洞,還有傅山的題詩。」

  「傅青主的題詩,你記得幾句嗎?」張之洞欣喜地問。

  傅山字青主,是明末清初山西籍的大學者、大書畫家、大醫學家,他拒絕接受康熙皇帝給他的高官,一直在家鄉過著清貧的布衣生活,在山西民間享有極高的聲譽。

  「我還大致背得。」桑治平定定神,背了起來,「藏山藏在九原東,神路雙松謖謖風。霧嶂幾層宮霍鮮,霜台三色綠黃紅。當年難易人徒說,滿壁丹青畫不空。忠在晉家山亦敬,南峰一笏面樓中。」

  「那我們去看看!」張之洞思古之幽情立即被傅山的詩激發出來。「仲子兄,你帶路吧!」

  三人順著桃河河谷向西偏北方向走去。一陣陣西北風迎面吹來,風乾冷而勁厲,給三晉大地帶來的是一片蕭瑟肅殺之氣。百姓都躲在泥棚子裡貓冬去了,荒原上的泥土和生物都凍得硬硬的,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野外行走。但新上任的山西巡撫的心中卻並沒有寒意,他在熱情充沛地構思整治這塊土地的宏圖大計。

  張之洞冒著刺骨的冷風,邊走邊對桑治平說:「山西在古代

  也是富庶之地,現在變得如此貧苦。我看一是官吏沒有治理好,二是百姓不勤勞。你們看眼下天氣雖冷,但戶外還是有很多事可做,可大家都縮在家裡,一個都不出來。這種習慣今後要改過來。」

  大根笑著說:「這麼冷的天,土都凍得跟石頭一樣,您要他們出來做什麼呢?」

  張之洞說:「怎麼沒有事做?事在人為嘛!可以上山打獵挖藥材呀,可以外出跑單幫呀,還可以放牧呀,可做的事多啦。」

  桑治平說:「我漫遊過許多地方,發現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風尚。風尚不同,氣象也就不同。比如海邊的人特別信運氣,所以敢於冒險的人多。淮北一帶強梁人受推重,故那裡多鹽梟馬賊。山西這地方的鄉民的確比較懶散,怕是貧苦的一個主要原因。」

  張之洞指著桃河兩岸說:「這一帶土地平坦,又有河水可以澆灌,應是良田沃土,可惜也沒有耕種好。」

  大根突然有所發現。他指著前方對張之洞說:「四叔您看,那邊長滿了莊稼,看來這地方還真是好田土哩!」

  順著大根的手勢,張之洞看見前邊平整的土地上,果然生長著許多小樹苗樣的植物。再一看,遠遠近近都長著這種東西;放眼看桃河兩岸,也盡是這種小樹苗。張之洞奇怪地說:「這是些什麼東西,好像從沒見過,咱們走近去看看。」

  大家快步走上前去。

  這都是些一兩尺高、拇指頭粗細黑褐色的稈稈,有的主幹上還長著更細的枝條,無論是主幹還是枝條,都沒有一片葉子,哪怕是凋敝後掛在上面的殘葉也沒有,一律在寒風中瑟瑟索索地抖動著。若不是成片成片的栽種,這種東西無論長在哪裡,都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這是什麼莊稼?」張之洞彎下腰去,仔細盯著這些光禿禿的稈稈,疑惑地問著身邊的桑治平和大根。張之洞生長在官府人家,從小在書齋裡讀書習字,這些年做的也是學官和京官,對於鄉村裡的農作物不太熟悉。

  大根瞪著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山西和直隸差不多,吃的也都是麥子、高梁、包穀、紅薯等等,沒聽說他們還吃別的什麼糧食呀!桑先生見多識廣,您看呢?」

  桑治平已將一根細稈從泥土裡拔了出來,從頭到根部細細地驗看著。他想起十多年前也是從這條路上去藏山的。那時是夏天,一眼望去,桃河兩岸簡直是鮮花的世界。遠遠近近,密密匝匝地開放著紅的、紫的、白的、淺黃的各種顏色的花朵,流光溢彩,香氣襲人,一群群蜂蝶在花叢中忙忙碌碌地穿梭飛行,更給鮮花世界增添一派蓬勃生氣。桑治平遊歷大半個中國,還沒有見到過這等絢爛至極的美景。他懷疑自己走錯了路,如同武陵人誤入桃花源似的,踏進了人間仙境。登上藏山後,他眺望四野,竟然發現藏山腳下廣袤的土地上,一望無際地全是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鮮花。他以羡慕不已的心情問當地人,答日:「這是罌粟花,鴉片就是從這裡出來的。」

  桑治平一聽「鴉片」二字,剛才滿腔的愉悅頓時煙消雲散,心緒一下子變得悲涼起來:這種害人的毒品,怎麼會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大量種植?官府為何不禁止?後來,桑治平在山西許多地方都看到這種大片大片明亮絢麗的鮮花世界,他的心情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他從種花人那兒知道,罌粟是兩年生的植物。先年九月播種,秋天發芽,越冬生長,第二年夏天開花,秋天結果。現在正當秋天發芽的那些罌粟苗拔稈生長的時節。如此看來,這必是罌粟無疑了。他臉色凝重地將這個判斷告訴張之洞。

  張之洞聽後大吃一驚:「這麼好的河谷之地怎能種鴉片,這不是從老百姓的口中奪食嗎?」

  他用憤怒的目光重新將四周打量了一遭,心情變得沉甸甸的。他突然覺得,壓在他肩上的「山西巡撫」這副擔子,將會是異常的沉重!攀登名山、憑弔古跡的文人雅興,立時被當家人的責任感驅趕得一千二淨。他斷然扭過身子:「不去藏山了,咱們去找幾個鄉民問一問!」

  在重返通往太原府的官馬大道兩旁,張之洞又發現許多連片的罌粟苗,卻沒有看到多少越冬的麥苗。他不停地發出感歎:「不種莊稼種毒卉,這是怎麼回事嘛!」

  前面人煙房屋漸漸多起來,馬道左側有一個石柱,上面刻著「蔭營鎮」三個大字。

  張之洞對大根說:「你先走一步,到鎮上找家乾淨的小酒店。我們到那裡去吃午飯,順便跟店家聊一聊。」

  一會兒,大根返回來說:「蔭營鎮上只有一家小酒店,又小又不乾淨,怎麼辦?」

  張之洞說:「入鄉隨俗,乾淨不乾淨,不去管它了,只要有人聊一聊就行。」

  三人來到酒家門口。沒有招牌,也沒有店名,惟一的標誌是門前插一根丈余高的木杆,上面懸掛一塊寫著鬥大「酒」字的布簾子。一個披著一身破舊羊皮袍的中年人在門口招呼。

  張之洞對桑治平說:「這可應著陸放翁的一句詩了。」

  「衣冠簡樸古風存。」桑治平笑著答。

  「正是,正是。」

  三人走進酒店,裡面擺著四張破舊發黑的白木桌子,旁邊有的有凳子,有的沒凳子。中年男子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抹布,放在一張較為完整的桌面上,一邊抹一邊滿臉堆笑地招呼:「客官請坐這裡。」同時順手將鄰桌的一條長凳子拉過來,給這張桌子湊上三條凳。

  張之洞一行來到這張桌子邊。

  大根問:「你這裡有什麼東西好吃?」

  「我的店雖小,但什麼東西都有。」中年男子笑著說,「有牛肉、羊肉、雞肉,有饃,有餅,還有好酒:杏花村、汾河春、娘子酒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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