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四〇


  桑治平端起茶碗來不做聲,慢慢地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碗後,從從容容地開了口:「大清國曾有過康、雍、乾三朝的興旺時期,祖孫三代加起來有一百三十多年之久,可比漢唐的文景、貞觀、開元、天寶,而為期之長,又要過之,實為難得。但自從嘉慶初年白蓮教鬧事以來,朝野就再也沒安定過,國勢頹敗的趨勢,從那以後,再也不能遏止。特別是道光二十年鴉片之戰以來,戰火不息,國無寧日。先是太平軍在廣西起事,一直打到江寧,十三四年間朝廷和太平軍打來殺去,把個錦繡江南毀得如同廢墟一般,這中間還雜夾著天地會、三合會、撚子等一起哄鬧,直到同治七年撚子全部平息之後,才算透過一口氣來。但西北一帶回民的騷亂卻並沒停止,等到前幾年左宗棠的大軍從關外班師回朝,西北的亂事才可謂勉強止住。看起來西北一隅之亂不關中原大局,其實,源源不絕的糧餉都是從中原運過去的,在西北打仗,與在中原相差不多。這中間還夾雜著一個英法聯軍打進北京,都城淪陷,皇上北逃。如果用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綱紀混亂人心浮動這些老話,來套這四十年來的現況,的確一點不過分。香濤兄,這就是你這個山西巡撫所處的大的時勢背景。」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說的都對。我們是生在亂世,我做的是亂世官,亂世中的老百姓都不好做,想要做有所作為官就更難了。」

  「這是從國勢的大處而言,若從小處山西一省而言,情況大體差不多。」桑治平繼續說下去,「山西那塊地方,十多年前我去過,我由娘子關入的境,一路東看西問地進了太原府。在城裡住了半個月,再南下,由榆次到太谷,再到祁縣、平遙,經洪洞到臨汾,最後過中條山進入河南,去訪孟津古渡,澠池舊盟。我在山西省足足盤桓了一個半月。」

  聽說桑治平有這段經歷,張之洞興奮起來,越發感到此去山西非要將他請去不可。

  「山西貧苦,但更複雜。」桑治平繼續說下去,「那時是趙長齡在做巡撫,我沿途所見莫不是吏治腐敗,民生凋敝,沿途所聞莫不是呻吟哭泣怨聲載道,到處聽說有綠林響馬在打家劫舍。過中條山時,我親眼見到幾處嘯聚山林的強人,每一處都有兩三百人之多,一個個衣衫襤褸而又面色兇惡,真使人又憫又恨。當時,江南還未完全平靜,安徽、河南又鬧撚子,山西號稱完富之省。其實,既不完更不富,內部都朽爛了。只是那些做官的要保住自己的頂子,報喜不報憂,太后、皇上坐在紫禁城裡,哪裡知道他的三晉子民正在饑寒交迫之中哩。前幾年山西大旱災,據說王粲筆下的『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慘像又出現了。這兩年可能有所好轉,但估計也好不了多少。香濤兄,你這差使領的不是地方呀!」

  張之洞在桑家的書房裡來回踱步。桑治平說的山西省的情形固然是事實,但其他各省又比山西強得多少呢?湖北雖稱糧倉,自古有「湖廣熟,天下足」的民謠,但做過三年湖北學政的張之洞非常清楚,經過前些年湘軍和太平軍的混戰,湖北元氣大傷,不但年年不熟,即使偶爾有一年熟了,連湖北本省民眾都不能滿足,何況天下!四川也比湖北好不了多少。天府之國的錢糧,因江南戰事淘空得差不多了。至於吏治的腐敗,官民之間對立的情緒,東鄉之案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要想做一個輕鬆太平的巡撫,眼下十八省怕是找不出一個省來。

  張之洞苦笑著說:「朝廷所差,身不由己呀!山西再貧瘠,我也只得去赴任了。」

  「我幫你出個主意,可以讓你躲開這個差使,另謀優缺。」桑治平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著。

  「你有什麼好主意呀?」

  「你可借生病為由,請假三個月,禮部侍郎王世民已病人膏肓,大概在這一兩月內便會出缺。那時你再請醇王幫幫忙,調一調,不去太原,而補王世民的缺。如此,則可免去一項苦差而獲得一優缺。你數任學使學政,一向以詞臣言官聞名於世,補禮部的缺,正可謂人地兩宜,今後仍可以一邊做官,一邊吟詩作文,不失文人本色。」

  「仲子兄此言差矣!」張之洞正色道,「古人雲,士大夫于進退之處,當謹慎自重。我張之洞一生清白狷介,於自身進退之處光明磊落,不願也不屑於玩弄此等小伎倆。上個月醇王召見我,問我若有巡撫與侍郎兩者可選的話選何缺。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願選巡撫。不是不知道巡撫苦累而侍郎優裕,乃是願為國為民做幾件實事。早在進翰苑之初,我就對子青老哥說過:平生志趣,雅不以文人自命。文人清高,自娛有餘,若幸而有幾篇詩文做得好的話,不僅可享譽當時,還有可能傳名後世,但究竟于國于民實效不大。倘是命運不濟,不得實職,也只得如此了。我今日幸而得到太后、皇上器重,外放一方巡撫,且正當年富力強之時,豈可因所赴之地貧瘠艱難而止步?仲子兄,實話對你說,只要能為山西百姓辦成幾樁實事,給山西百姓帶來實惠,我日後就是累死于三晉,也心甘情願,決不後悔!」

  「好,志氣可嘉!」桑治平擊掌贊道,「香濤兄之志與桑某不謀而合,剛才的話,不過戲言耳,請萬勿記在心上。關於履任後的打算,你有沒有好好想過?」

  「實話告訴你吧,我奉旨才幾天,內人便因難產而去世。遭此不幸,方寸迷亂,故這一個多月來根本無心思考履任後的打算,我很想聽聽你的高見。」

  聽到這話後,桑治平心頭一沉:人生禍福真是捉摸不定。他知道遇上這等不幸之事幾句安慰話並無補益,不如不說,只以沉默來表示心中的同情。

  過了好長時間,桑治平才開口:「陶淵明說得好: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嫂夫人該去就讓她去吧!生者活在世上,該做的事也還得要去做!」

  「也只能這樣想了。」張之洞無可奈何地應了一句。

  「你請我出來為你佐幕,這是你相信我,我很感激,惟其如此,才更須坦誠相待。我要對你說句老實話,我這二十年來差不多已拋開了儒學,我習的乃是雜學,兵家、陰陽、墨、道一併看重,尤重管學即管子之學,愛讀《鹽鐵論》,奉管子、桑弘羊為宗師。從名教角度來看,我乃野狐禪一類,不為正統士人所齒。你是清流名士,或許難於接受,與其日後不歡而散,不如今日先挑個明白,行則共事,不行則各不相干。」

  以儒家信徒自居、以聖人名教為性命的張之洞,乍一聽到這番話,頗出意外。不過,他到底不是倭仁、徐桐那樣的迂腐理學家,稍停一會兒,他說:「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桑弘羊創平准均輸良法,都是一時之大才,奉管、桑為師,也並非不好。你不妨詳細說說你的看法。」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變,近兩千年來的一家獨霸,這對鞏固皇權統一人心或許有利,但卻扼殺學術壓制人才。尤其不好的是,儒家發展到後來成了一門空疏之學,虛偽之學,與孔子當年的學說相差甚遠,與國計民生更是毫無聯繫。依我看,中國淪落到今天國弱民貧的境地,尋根溯源,便要追尋到漢武帝所推行的這種霸道國策上去。」

  張之洞用心聽著這位隱逸者的獨特議論,注意到他並沒有攻擊孔子的學說,只是指責西漢以後的儒家學派,這與全盤否定周公孔孟還是有區別的。

  「天底下國與民的事,《管子》一書開宗明義就講清楚了。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又說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又說天下順治在民富,天下和靜在民樂。一部《管子》反復陳述的就是這幾層意義,而這幾層意義則揭開治國治民全部奧秘。也就是說,為政者的所有作為,最終的結果都要落實到百姓的頭上,即使百姓快樂。快樂在於富有,富有在於有吃有穿,有吃有穿才知禮節榮辱。而二千年來的所謂儒學只講禮節榮辱,不講衣食財富,完全顛倒了本末。香濤兄,在我看來,中國之誤,誤在從政者只重虛不重實,只重末不重本。這如何能得到百姓的擁護,又如何能把國家治理得好?」

  張之洞心想:他的話雖然偏頗了些,但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士人的興趣確實重在禮義廉恥上,對農工商不屑於過問,特別是宋明以來,更大談心性命理等等,越談越玄,越談越空,故後人批評宋明亡國就亡在空談上。誠如管子所說的,禮節榮辱建立在倉廩衣食上,尤其是鄉間農夫市井小販,他們不懂詩書胸無大志,吃飽穿暖才是他們的追求。過去做學政,做翰林,打交道的是士人官吏,他們都衣食無憂,自然有心思談禮節談榮辱。現在去做巡撫,錢糧賦稅肅匪辦案,樁樁件件都是與小民打交道。小民求的是溫飽,巡撫又怎能不去關心他們的溫飽?

  想到這裡,張之洞說:「管子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話極有道理。做牧民之官,應時時記取這兩句話,讓百姓足衣足食。其實,聖人之教也很注重這方面,孟子說黎民不饑不寒,不王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講為政者當順民心,使百姓有吃有穿。」

  桑洽平面露欣色說:「香濤兄果然是明理達事的人,如此說來,我們有共同的語言。依我看,你此去山西應重在為百姓謀實利,也就是說為百姓的豐衣足食而努力,要用三五年的時間,使三晉百姓富足起來,如此你張香濤才是一個好巡撫;至於具體如何富民裕民,到達山西後再從容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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