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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張之洞見那漢子雖身著布衣舊履,然眉宇之間卻有一股清奇磊落的氣象,心中甚有好感。他在漢子的對面坐下來,親熱地問:「師傅是叫什麼名字?本地人嗎?」

  漢子說:「我住在青城,這幾天來上清觀做客。我叫吳秋衣。」

  「秋衣?」張之洞笑了笑,他覺得這個名字頗為少見。

  「秋衣這兩個字,取自李白的一首詩。」吳秋衣隨口念道,「洞庭湖西秋月輝,瀟湘江北早鴻飛。醉客滿船歌《白苧》,不知霜露濕秋衣。我喜歡這首詩,尤其喜歡不知霜露濕秋衣這句,便把秋衣借來做了名字。」說罷笑了起來。

  「這是李白遊洞庭湖五首詩中的一首,的確寫得好,我也很喜歡。」張之洞邊說邊看吳秋衣手下的殘碑,心中猛地一驚。

  原來,那截黑灰色石碑上清晰地刻著「法正之墓」四字。法正是蜀先主劉備手下的一位大謀士。傳說劉備慘敗于東吳,退兵白帝城時,諸葛亮在成都跌足歎道:「假若法正在主公身邊,決不至於有此失利。」可見法正的才略之高。可惜法正英年早逝,諸葛亮很傷心,親自為他題寫墓碑。熟悉史冊的張之洞知道,「法正之墓」這四個字當是按照諸葛亮的手跡摹刻的。諸葛亮傳世的手跡甚少,這四個字即便是摹刻也顯得十分珍貴,可惜這塊碑只有下半截,上半截應當刻著法正生前的官職。

  張之洞問:「這塊殘碑是哪裡找來的?」

  秋衣說:「上清觀打算再建一間房子,信徒們向觀裡捐獻磚瓦石塊。有個信徒捐了三牛車石塊,這是其中的一塊。那個信徒說,他家有一座幾百年的祖宅,這些石塊都是那座祖宅的基石。墓碑究竟出自何處,已無人知道了。」

  張之洞最是喜歡古器碑帖之類的文物,無意之間在此地看到了如此珍貴之物,如何不高興!他從秋衣手裡拿過已完工的拓片來,仔細欣賞著:拓片墨色深淺適度,點劃勾捺清清楚楚,丹書的筆勢,鐫刻的刀法,都完好地體現了出來,拓者無疑是個技藝嫺熟的高手。張之洞喜歡碑刻,卻不能自己動手拓印。這樣的巧工能匠,居然棄於荒山野嶺之中而不為世知,真正可惜!

  「這字真的拓得好!」張之洞贊道,「你這手藝哪裡來的?」

  「四處漂學的。」秋衣淺淺地笑了一下說,「我一生最愛碑文篆刻,三十年來,只要有空,我就挑一擔空籮筐在窮鄉僻壤、古嶺老山四處轉悠,遇著年代久遠的斷石殘片,我便拾起來放進籮筐裡,遇見好的碑刻,就將它拓下來。遇上拓工,我便細心地一旁觀摩,把他們的技術偷學過來。就這樣,三十年來,我也搜羅了幾十塊珍稀古石,拓下幾百件上等碑刻,無形之間,拓技也精了。」

  這是少見的有趣人:愛好如此高雅,行為如此獨特,且好詩詞懂醫道,值得與之交往!

  張之洞站起來,誠懇地說:「我和你志趣相投,我想與你交個朋友。你方才給我解了暑,我也感激你。我邀請你到我家小住兩天,我們多談談話,我也借此表示點謝意!」

  秋衣問:「你家住在哪裡?」

  「就住在城裡。」

  「好吧!」

  吳秋衣也起身洗洗手,拍了拍身上的舊布衫,什麼也沒帶,便和張之洞等人一道離開了上清觀。從一路上的談話中,張之洞知道吳秋衣今年四十五歲,從小在藥鋪裡做抓藥的小夥計,天長日久,也便成了半個醫生,一般的常見病,他都可以治得好。工餘則好讀詩詞古文,尤愛書法篆刻,此興趣幾十年來不衰。八年前,妻子去世,即未再娶,兩年前獨生女出嫁。從那以後,他也便辭了藥鋪的事,靠著積蓄和替人治病的收入,專門去尋找和拓印古碑古刻。』

  進城到了九眼橋鬧市區,張之洞指著一邊一個蹲著大石獅的衙門說:「我就住在這裡,我是這裡的主人。」

  大根對吳秋衣說:「這是學政衙門,我家四叔是學台張大人。」

  「哦,你就是學台大人,怪不得對古碑帖知道得這麼多!」言談中,吳秋衣得知張之洞的金石學問甚多,心裡一直在猜想,此人很可能是尊經書院裡的一位教書先生,或者也可能是城裡裱畫鋪、古董店裡的一個行家,卻不料,竟是學台大人。「我叫張之洞,字香濤,我們是朋友,你不要叫我大人,叫名叫字都行。」

  「好,好,我是個沒受過正規教習的散淡人,也不懂士林和官場的禮儀,我不習慣叫什麼老爺、大人。你貴為學台,我賤為藥工,但你若真正願意與我做朋友的話,那我們就應該是平等的。今後你直呼我的名,我也直呼你的字。」

  「最好,最好!你這種性格我最喜歡!」

  張之洞邊說邊拉著吳秋衣進了衙門。

  楊銳和大根都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平頭百姓。他們想像中,吳秋衣一旦得知與他說了半天話的人竟是四川的學台,必然會驚駭莫名,誠惶誠恐,因為所有的小民見了官家都是這樣的,吳秋衣卻不這樣。大根把他看作怪人,楊銳稱他為奇人。

  吳秋衣在衙門裡住了兩天,張之洞將他平生所藏的字畫碑帖都拿出來讓吳秋衣看。吳秋衣邊看邊評,爽直尖刻,許多評議都很有見地,張之洞為得到一個好朋友而快樂。

  臨走的時候,張之洞說:「我們倆都是鰥夫,你可常來我這裡坐坐說說話。」

  從那以後,吳秋衣真的常來做客。一襲布袍,滿身塵土地出入學政衙門,引來不少世俗人的好奇眼光:學台與藥工成了好朋友,真個是難得!

  後來張之洞與王夫人結婚,居然也把這個布衣朋友請來坐在貴賓席上,吳秋衣磊磊落落的,也不以地位卑下而自慚。他還是照常來張府,於是與好繪畫書法的王夫人也成了朋友。

  離開成都回家前夕,張之洞送他二百兩銀子,資助他的脫俗事業。吳秋衣也不推脫,坦然收下。就從那以後,張之洞再也沒見過吳秋衣了,但常常會想起這位與眾不同的布衣之交,不料他今天竟突然出現在眼前!

  吳秋衣告訴老友,去年夏天他沿著漢唐時代的劍閣大道,離開四川到了關中平原,然後再從陝西到河南,從河南到直隸。這次遠遊的目的,一是行萬里路以廣見聞,二是到京師來看看老朋友。進城後才聽說老友已升山西巡撫,多方打聽才找到家來,幸而尚未離京;但這未離京的緣故卻是因為夫人的不幸故去,真讓人悲哀。吳秋衣勸老友節哀,即便不能接受,也要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對這種生老病死之事要達觀看待。張之洞感激老朋友的一番真心,親人棄他而去的事,已經歷好多次了,雖痛苦,但還不至於頹喪,何況眼下正有大任等著,必須打迭精神迎接繁劇。張之洞邀請老友和他一起到山西去,幫他做點事情。

  吳秋衣想了想說:「官場上的事我實在不能為你幫一點忙,我這次就不隨你去了,我要在京師住幾個月,若有機會,再去太原看你。不過,我這次無意之間發現了一個真正可以幫助你的人,你若能請得他和你一道去山西,必可有大用場。」

  張之洞的精神立時振作起來,問:「這是個什麼人?你何以這樣看重他?」

  吳秋衣慢慢地說:「早就聽說古北口是個險要的關口,這次在城外恰遇兩個家住古北口的商人,正從江南做生意回來,於是暫不進城,和他們一道去了古北口。這兩個商人走南闖北,見識既廣,為人又大方,我和他們很是投緣,一路上說話很多。」

  吳秋衣喝了口茶後,繼續說著:「我對那兩個商人說,聽說古北口一帶百姓生活窮苦,從你們身上看來,倒不像是這回事。兩個商人告訴我,古北口本是一個窮地方,在幾年前都還苦,這四五年間因為出了一個好莊主,帶領眾人發家致了富。」

  自從奉旨以來,張之洞常想到今後該如何治理山西。行政牧民之事,他可真的沒有經驗。古北口這個莊主,引發了他的興趣:「這個莊主是如何讓他的莊民過上好日子的?」

  「我也這樣問過這兩個商人。他們說莊主有幾個好招數。一是把全莊都組織起來,就像當年的太祖爺在關外管理八旗一樣,把分開的五個手指握成一個拳頭。這樣,做什麼事都有力量。二是從山東引來好的莊稼種,種籽好,產量提高了,大家都有飯吃。三是做買賣。古北口歷來產一種名叫沙棗的棗子,味道不大好,雖產的多,但賣不了錢。莊主讓大家曬乾製成果脯。他自己琢磨出一種好調料,加上這個調料後,沙棗果脯又甜又脆。莊主又告訴大家,江浙一帶人喜吃甜食,運到那裡可賣大價錢。果然這一招很靈,這幾年古北口靠這個買賣,家家都發了。這兩個商人就是剛從上海回來做沙棗果脯生意的。」

  張之洞點點頭:「這個莊主的確有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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