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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張之洞想起這些往事,悲從中來,和淚寫下三首悼亡詩:

  酒失常遭摯友嗔,韜精豈效閉關人。

  今朝又共荊高醉,枕上何人諫伯倫。

  龍具淒淒慣忍寒,筐中敝布剩衣單。

  留教兒女知家訓,莫作遺簪故鏡看。

  空房冷落樂羊機,忤世年年悟昨非。

  卿道房謀輸杜斷,佩腰何用覓弦韋。

  自從石夫人去世之後,童年時代那種落寞孤寂之感,又常常偷襲著張之洞的心靈。看著一雙稚氣正濃的兒女沒有慈母的照顧,他在寂寞中更添一重悲傷。孰料不幸接踵而來。三年後,十三歲的仁檀又得急病死去。仁檀酷肖其母,稟性善良溫和,小小年紀便知道關心父親,疼愛弟弟,是張之洞的掌上明珠。愛女的夭折,簡直摘去了他的心肝。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心裡一直有一種厭世之感。

  五年後,張之洞在湖北學政任上續娶唐氏夫人。唐夫人乃湖北按察使唐樹義之女。兩年前丈夫病逝,便帶著女兒回到娘家,住在父親的官衙內。一年前女兒又不幸死了,唐氏內心悲苦。唐樹義見學政亦是中年喪婦,與中年喪夫的女兒恰好匹配,便親自為女兒作伐。張之洞憐自己,也憐唐氏,遂答應了這門親事。唐氏夫人人品不錯,但因是再醮,心裡總忘不了前夫夭女,情緒抑鬱,對仁權缺乏疼愛之情,小公子總是對繼母怯生生的。再加上唐夫人自小嬌生慣養,懶而任性,張之洞勸她學習奏琴,她一口拒絕,張之洞心中大為不懌。這個續弦夫人並沒有給張家帶來多大的歡樂。過了兩年,唐夫人也因病長辭人世,留下半歲的兒子仁梃。

  再次遭到喪妻之痛的張之洞,哀歎自己的命運多舛,他不想第二次續弦了。不久,他奉命典試四川,便將二子留在京師,托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巴蜀赴命。

  鄉試剛揭榜,張之洞便遵旨留在成都任四川學政。四川號稱天府之國,物產豐阜,人物俊秀,揚雄、李白、三蘇為雄奇的巴山蜀水增添迷人的魅力。張之洞喜歡這塊土地,決心為培養今世的四川人才全力以赴。

  這一年,張之洞來到龍安府主持府試。知府王祖源與他是老熟人。那年他從武昌回到北京時,與王祖源同住羊圈胡同達半年之久,因為同在翰苑供職,彼此走動較勤。去年,王祖源以編修資格外放龍安府。王祖源科場不順,五十歲才中進士,做了個老翰林。翰林院是青年才子的發祥之地,老名士在此處則前途不大,外放郡守,乃是最好的歸宿了。

  老友見面,十分快樂。王祖源將學政請到家中,二人坐在書房裡,一杯清茶,海闊天空地敘舊話今,談興甚濃。張之洞指著牆壁上一幅題作《國色天香》的彩繪,笑著對主人說:「這畫定是出自閨閣之手。」

  「何以見得?」

  張之洞極有興致地說:「牡丹乃群芳之首,甚為閨閣所喜愛。此其一。花朵豐滿而豔麗,葉片肥大而鮮嫩,旭日紅亮而明媚,這是人世間極具圓滿之美景,向為閨閣所追求。此其二。『國色天香』四字,雖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夠顯得有些纖弱,顯然出自閨閣手筆。此其三。有此三點,我敢斷言這幅牡丹圖是位女丹青手的傑作。」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來:「香濤好眼力,這畫正是小女懿嫻之作。」

  懿嫻,張之洞的腦中立即浮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張之洞正在王家,與王祖源的兒子王懿榮聊天。王懿榮那時是國子監的一名監生,勤勉博學,尤好古董鑒賞,與張之洞很談得來。正說話間,書房門口走過一個女子,王懿榮隨口說了句「懿嫻回來了」。張之洞抬起眼來望過去,見懿嫻面孔清秀,身材勻稱,有一種大家小姐的風範。再仔細一看,他發現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穩,有點向左邊傾斜,像是左腿有點毛病。張之洞心想:難怪來到王家多次,都沒有見過懿嫻小姐,原來是腳有點殘疾,不願見生客。他心裡微微歎息:多好的一個小姐,不該有這點毛病!。

  「懿嫻能畫這麼好的畫,過去從沒有聽說過。」張之洞離開座椅,走到《國色天香》圖面前,細細地欣賞起來。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須微笑,陪著客人欣賞。

  「懿嫻出嫁幾年了?丈夫在哪裡做官?」張之洞隨口問老友。

  「還沒有出嫁。」

  張之洞頗為吃驚。四年前見到時,估計也有二十好幾了,現在不快三十了嗎?遂脫口問:「她多大了?」

  王祖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不瞞你說,今年二十九,是個老姑娘了。懿嫻什麼都好,模樣兒周正,性子也溫順,就是小時候得了場大病,病好後,左腳便不怎麼靈便了,請了不少醫生,都治不好。懿嫻心性高,等閒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腳,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擱了。」

  張之洞又一次在心裡嘆惜:「如此才華出眾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輩子困於閨門,心裡不知有多大的憂愁!」

  因為張之洞十分讚賞懿嫻的畫藝,知音難得,又因為舊時的鄰居在偏遠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興奮的巧事,在衙門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將女兒喚了出來,同在一個席上吃飯。張之洞又當面稱讚了一番。懿嫻大大方方地聽著,臉上蕩漾著甜美的笑容。這笑容,似乎頓時化開了張之洞心中兩年多來的鬱積,心情變得格外輕鬆起來。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他發現,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靜靜地聽。那樣的安詳,那樣的寧靜,就如同《國色天香》圖上那朵帶露低垂的白牡丹。

  過了幾天,王懿榮從外地轉道來龍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訴兒子,張香濤這些日子正在龍安府,又說他很喜歡懿嫻的畫。

  王懿榮忙去文廟拜訪老友,又在閒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兩年多以前過世了。王懿榮聽了這話,心中怦然一動。他回到家裡,向父母建議把妹子許配給張香濤。人品、地位,自不必說,從年齡上看,張香濤今年才四十歲,正好相當。惟一不足的是,張香濤有過兩次婚姻,且有兩個兒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殘疾,要想再尋一個超過張香濤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婦對兒子的建議完全贊同,但懿嫻是個有主見的人,大主意還得她自己拿。

  那天見面之後,懿嫻對張學台印象極好。其實,懿嫻多年前便從父兄嘴裡知道了張香濤,來四川後也常聽人說起這位學政大人的名士風度和實幹作風。那天的晚宴上,一切傳聞都得到證實,尤其是他由衷地讚歎《國色天香》圖,更給這個獨居閨中的老姑娘以極大的心靈滿足。他居然是個鰥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賜良緣?懿嫻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後,王懿榮才對張之洞提起這事。這樣一個處子才女肯屈已下嫁,何況彼此之間有過一段前緣,張之洞還有什麼可講的!他一點也不嫌懿嫻的跛腳,不要說有娟秀的五官可以彌補,即便相貌平平,有此等精彩的繪藝,也足以讓這位富有藝術才情的學台大人傾慕不已了。

  為了表示對王家老姑娘的尊重,張之洞請尊經書院山長名宦薛煥作媒人,又請四川總督吳棠作主婚人。婚禮那天,成都各大衙門的官員、各大商號的老闆、錦江書院及尊經書院的士子代表,都來學台衙門祝賀,一時間轟動了整個錦官城。

  婚後,王氏夫人裡裡外外照應周全,成了張之洞的得力助手。公餘,丈夫吟詩,妻子作畫,詩情畫意融為一體,成都士林官場津津樂道,傳為美談。王夫人靈慧,樣樣都行,惟獨不會奏琴。鑒於唐氏的前車之轍,張之洞不願因奏琴一事引發心中的不快;又想到王氏年近三十,再學藝也難,不忍心看她勉為其難,遂不提古琴一事。學政期滿後,張之洞攜夫人離川回京。

  四川人多事繁,學政收入較他省要豐厚,張之洞將自己的大半積蓄都捐給尊經書院購置書籍。離川前夕,按慣例,藩庫將張之洞三年期間應得的各項雜費及程儀二萬兩銀子取出送給他,他堅辭不受,要藩庫將此項銀兩用於周濟貧寒士子,及補充家境困苦的舉人進京應試的途費。對於丈夫這種不近常情的清廉之舉,王夫人完全理解,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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