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二六


  第二天,他打發大根騎一匹快馬,星夜奔到南皮老家,請子青老哥畫一幅五穀豐登、仙童獻壽的彩色圖畫。聽說是為醇王福晉祝壽用,張之萬興致極高。他戴起老花眼鏡,辛苦一整天,精心製作一幅丹青。大根帶回京後,張之洞又在上面親筆題了一首詩。然後再送到大柵欄裱鋪,出了五兩銀子的高價,用最上等的黃綾裝裱好。一切就緒後,張之洞大大方方地親自送到太平湖醇王府。

  奇珍異寶太多了,醇王夫婦反而看膩了,見了這幅狀元探花

  兄弟的連袂之作,夫婦倆都覺得清新悅目,遂高興地收下。張之洞肩上的一副重擔終於放下了。

  十歲的小皇帝也給母親送來一對極品玉如意,一座尺余高的十九層純金佛塔。皇上的重禮把醇王府的喜慶氣氛推到了高潮。

  慈禧對胞妹的生日自然是記得的,但這些日子裡她正鬧著病,精神不好。她素來腸胃消化不良,近來腹脹,不思飲食,但還是掙扎著處理國事,只是一回到後宮便渾身無力倒在床上。慈安太后見她這樣帶病勤政,又是欽佩又是心疼。醇王福晉暖壽的前一天,慈安特為提醒慈禧要給妹妹送點禮物。慈禧感謝慈安的關心,親自到禦膳房挑了幾樣食品糕點,滿滿地裝了八大盒,命人趕緊給醇王府送去。

  養心殿的太監小頭領李三順領了這個差使,喚來兩個小太監小勾子和二愣子做挑夫,自己空著手跟在一旁。正是太陽當頂的午正時刻,除了值班的太監宮女外,大家都午休了。空曠得一株樹一棵草都沒有的紫禁城裡靜悄悄的,頗有點死氣沉沉的味道。

  走到太和殿旁邊的時候,小勾子想起了一件事,對李三順說:「還沒有照門哩!」

  清廷內宮制度,太監宮女出宮,無論公私,均須經敬事房開出放行單,上面詳細寫明所帶物品,請午門關照放行。這種手續叫做「照門」。清朝中葉以後宮廷管理混亂,太監宮女要私拿點東西收藏起來很容易,但要運出宮外則較難,這就是因為午門把守嚴格的原故。太監宮女得到的東西,若不出宮,則無實際價值。要運出去,通常有兩條途徑可採取。一是買通敬事房開單的執事太監,將私物公開寫在門單上,護軍照單放行,私物便出宮了。一是買通護軍,檢查時開隻眼閉隻眼,私物也可出宮。

  剛才出養心殿時走得匆忙,一時疏忽了,現在要去補辦照門,本來是可以的,但李三順卻不想去補。一則是他懶,不想走回頭路。二來估計敬事房的執事太監也休息了。那些傢伙仗著權力在手,架子和脾氣都大得很,要他們在午休時辦公事,給你的臉色決不會好看。三是李三順存心要跟護軍鬥鬥法。

  上個月,李三順在養心殿的一個磚縫裡拾了一枚胭脂痕玉搬指,這枚搬指的玉質極好,很可能是某位大員在朝見太后時遺失的。李三順在宮中久了,頗能辨識玉器,他估計這枚搬指若到王府井玉器店裡去變賣,至少可以賣得三四十兩銀子。李三順是直隸人,有個遠房親戚在京城一家飯莊裡做夥計,通過這個親戚可以把這筆銀子帶回老家去。有次他奉命出宮辦事,便將玉搬指戴在手上,企圖混過午門。誰知護軍眼尖,硬是看見他手上戴的這枚玉搬指。因為門單上沒有寫明,他好說歹說都不管用。李三順因此恨死了午門護軍。這次要借機跟他們鬧一鬧,出一出胸中的那口怨氣。

  二愣子挑著食品擔,李三順在前,小勾子在後,三人來到了午門。

  此刻在午門值班的護軍小頭目名叫玉林。玉林乃鑲黃旗出身,父親正做著步軍統領衙門三品銜巡捕營參將。另外有兩個兵丁。一個名叫祥福,正白旗出身,父親正在安徽綠營做都司。另一個名叫忠和,是個覺羅紅帶子。三個人都出身高貴,又都是二十歲左右,正在血氣方剛的年齡,眼睛角裡都沒有閹豎的位子。

  李三順帶著小勾子、二愣子,大搖大擺地向午門走去。剛到門邊,玉林便厲聲喝道:「站住!出宮於什麼?」

  李三順不自覺地收起腳步,神態卻依然傲慢,眼睛並不看著玉林,也不望著另外兩個護軍,拖長著不男不女的聲調:「幹什

  麼?奉慈禧太后之命,送禮物到醇王府,為皇上的額娘祝壽!」

  「奉太后之命」、「為皇上的額娘祝壽」,如此使命,是何等的重大崇高!倘若是通常的門衛,禮讓尚恐不及,還敢再盤查嗎?但此處是午門禁衛,太后也好,皇上也好,他們耳朵裡聽得多了,也並不覺得就神聖得不得了,何況李三順這種不可一世的神氣,他們也討厭得很。

  狗仗人勢!玉林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後,冷冷地說:「把門單拿出來看看!」

  「沒有。」李三順給一口頂了回去。

  「沒有門單就不能出宮!」玉林也毫不客氣。

  「好大的膽子,慈禧太后的東西你們都敢不放行,想造反嗎?」李三順雙手叉著腰,聲色俱厲地恐嚇。

  「你不要嚇唬人!」玉林不吃他這一套。「沒有門單,如何能證明你奉的是慈禧太后的命令?」

  「我李三爺在養心殿服侍太后多年了,你們難道不認識?」李三順指著自己的鼻子尖,趾高氣揚地尖聲叫著。

  覺羅忠和禁不住冷笑道:「卵子都沒有,你也配稱爺們?」

  太監最忌諱的就是這個「沒卵子」。這句話大大激怒了李三順,他氣勢洶洶地沖到忠和面前,鼓起兩隻嚇人的眼睛說:「混帳東西,你敢罵爺們?」

  小勾子、二愣子也同樣受到了刺激,都捋起袖子來,緊跟在李三順的後面,隨時準備出手。

  局面很僵了。

  護軍祥福脾氣稍好一點,李三順的身分他也知道,便走上前去圓場:「好了,好了,就算你們是奉太后之命辦公事,放你出宮吧!」

  「慢著!」玉林也覺得忠和剛才那句話說得過頭了點,傳出去

  會得罪滿宮太監的,也想圓通一下算了,但「檢查」這道手續還得例行。這些太監們個個都是賊,萬一他們把宮中什麼重要的物品私運出宮了,今後追查起來,責任都在他這個小頭目的身上。他沖著李三順,以命令的口氣說:「把盒蓋打開,讓我們檢查檢查!」

  二愣子素來老實一點,聽了這話後便去揭開盒蓋。八隻點紅壽桃餑餑露了出來。

  「打開第二盒!」玉林又命令。

  二愣子將壽桃餑餑盒端起,下面是八隻拇指大的金黃耀眼的窩窩頭。

  就在此刻,一肚子恨意未消的李三順腦子裡猛然冒出一個惡毒的點子來,他趁著忠和上前驗看窩窩頭的時候,暗地裡伸出右腿來,將忠和的左腿一勾,忠和冷不防一個趔趄,碰著了二愣子的手。二愣子手裡端著的八個點紅壽桃餑餑全部掉到地上,沾滿黑灰。二愣子和忠和同時被這突然的一幕嚇得臉都白了。

  「你這狗日的王八羔子!」李三順邊罵邊撲上前去,扭住忠和的衣領。「你把太后的禮物弄壞了,看你如何賠?」

  忠和愣了一下後明白過來,原來剛才就是這個沒卵子的太監小頭目使的壞,有意絆他一跤。他畢竟是個紅帶子出身,又在肝火正旺的年齡,便憤怒地飛起一腳,踢在李三順的小腹上,痛得李三順鬆開手在地上打滾。他乾脆亂打亂踢,把一擔食品全部踢翻在地,然後爬起來,凶巴巴地指著三個護軍說:「你們阻擋太后的食品出宮,又毒打太后身邊的人,罪惡滔天。你們等著瞧吧!」

  又轉過臉來對著小勾子和二愣子發命令:「食品擔子不要了,咱們回去向太后稟報!」

  三個太監轉過身向著養心殿跑去。玉林、忠和、祥福望著他們的後影,心裡驟然湧出一股恐怖感:事情鬧得如此之大,怎麼得了?

  李三順回到養心殿,病中的慈禧尚在午睡中,他不敢打擾,便找到當班首領劉玉祥。他跪在劉玉祥的面前,邊哭邊訴說午門發生的這樁事,表白自己是如何的忍讓克制,控訴護軍是如何的跋扈囂張。李三順向劉玉祥著重說了三點:一,玉林公然說,慈禧太后的禮物也要檢查,眼睛裡根本沒有太后。二,忠和有意踢翻食品盒。三,罵太監沒有卵子,不配做人。

  前兩樁都是沖著太后的,與劉玉樣無干,後面這句話則深深地刺痛了他。劉玉祥快五十歲了,在宮中當了四十年的太監,最怕的也是別人說起卵子,最恨的也是罵他不配做人。過去,別人笑他罵他,他只記恨在心裡,想算計也算計不到。這次好了,天大的把柄落在他的手裡,他要借慈禧太后的無上權威來名正言順地懲罰他的敵人。

  午後,趁著宮女進藥的機會,劉玉祥躡手躡腳地來到慈禧的身邊,待慈禧喝完藥後,他彎下半個身子向慈禧請安。

  「食品送到醇王府了嗎?」慈禧的聲調比平日低了點,但依然清脆動聽。

  「奴才正要稟告此事。」劉玉祥走前一步,靠近慈禧的床沿。「太后,食品沒有送出官,給護軍踢翻了。」

  「什麼?」這可是宮中從來沒有過的怪事!慈禧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兩隻手開始痙攣。她根本不問原由,而是直接追查責任。「是誰踢翻的?好大的膽子,我的禮物他都敢這樣!」

  「午門護軍忠和踢的。」劉玉祥心情憤怒地將李三順編派的事件經過敘述著,「三順帶著小勾子和二愣子,奉著太后的命令,挑著食品出宮。午門護軍小頭目玉林要三順拿出門單來。三順客氣地對他們說,敬事房的人睡午覺了,這是太后送給醇王福晉

  的,您就勞駕免了吧!玉林板起面孔說,太后的也不能免。三順說,那請先放我們出宮,下午再補一張送給您。玉林說,打開盒子讓我們檢查。三順說,都是太后禦膳房做的吃食,不要檢查了吧。玉林又說,太后送的也要檢查!三順不同意,怕灰塵弄髒了食品。護軍忠和走上前來抓著三順的手,要他揭蓋子。三順不肯,兩人扭打起來,忠和飛起一腳,先踢翻了食品擔,再踢翻了三順。」

  「反了,反了!」慈禧氣得牙齒咬得直響,腮幫鼓鼓地。她一把掀開被角,就要從床上起來,慌得劉玉祥和兩個宮女忙上前攙扶。

  「太后息怒。」劉玉祥見幾句話就把慈禧激怒了,心中十分得意,討好地勸說,「太后,您在生病著哩,保重自個兒的玉體重要,犯不著跟那幾個渾小子護軍計較。」

  慈禧雖然天性褊急,容不得物,但平時還不至於這樣容易激怒,這次很快便生這樣大的氣,原因有兩點:一則她是給自己的胞妹當今皇帝的生母送一點生日禮物,居然因缺一張門單便遭這等侮辱,午門護軍簡直跋扈得天理難容。這不只是侮辱了她,也侮辱了她的娘家,還侮辱了當今的皇帝。這口氣,你叫她如何咽得下!二來她正在病中。她素來好強,疾病害得她不能好好地處理政事,心裡煩躁,無名怒火正燒著,無事都想發洩一下,何況幾個卑賤的護軍欺侮到她的頭上來了,她怎麼忍受得了!

  「快,傳我的旨意,把那幾個午門護軍統統抓起來,立即斬首示眾!」

  她氣得雙眼呆望著簾子,也不知是在對誰下這道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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