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八


  同治九年,張之洞從湖北學政任上卸職回京。那時,王閻運正在京師盤桓,以一闋《圓明園詞》飲譽京師詩壇。文人雅士集會,都爭相邀請王闓運。王閻運則每請必去,每去必賦。他的捷才贏得眾人的嘆服。就是在這種宴飲場合中,同樣也是詩文滿腹的張之洞,與王閩運結成了互相欽佩的好朋友。尊經書院落成後,學政張之洞心中的山長人選,第一個便是在湖南設帳授徒的王閩運。但薛煥是創建尊經書院的發起人,又是在籍侍郎,第一任山長由薛煥來做,又似乎更適宜。於是張之洞致函聘請王閩運做書院的主講。王闓運自恃才高名大,不願做屈居山長之下的主講,遂不入川。丁寶楨早年在長沙做知府時,便禮聘王闓運做西席,後來做魯撫,又聘請王閩運在濟南做了兩年幕僚,關係非比一般。丁寶楨一到四川,即下聘書請王闓運做尊經書院的山長。王閩運一接到聘書也便來到四川,並把尊經書院當作自己的事業所在,大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味道。

  想到這一層後,張之洞不僅慶倖尊經書院得人,也為丁寶楨禮賢下士的品格所感動,不知不覺間對他的憤怒也減去了三分。

  「叔嶠,說段王壬秋的掌故給你聽!」張之洞突然間來了雅興,楊銳興奮得忙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咸豐十年的春闈,本來我是要去參加的,不料堂兄奉旨充任同考官,於是只好回避,眼睜睜地失去了一次機會。王壬秋那年去考了。他是咸豐五年中的舉,連考兩科會試都未中,這是第三次了。頭場考四書文,他興之所至,亂髮議論。卷子交上後,細思又出格了,此科必罷無疑。他是個最任性子最愛出風頭的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橫豎是落第,不如出它一個大格,留一段佳話在科場史上也好。第二場考五經義。他丟開五經不議不論,卻洋洋灑灑地寫下一篇大賦,還給它標個題,叫做《萍始生賦》。閱卷官看到這份卷子後大為驚駭,都說這是有科舉考試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

  「有這樣的事!」楊銳瞪大著雙眼,隨即由衷地讚歎,「這樣的事,只有大英雄才做得出,壬秋先生真是大英雄!」

  張之洞笑了笑說:「王闓運此舉驚世駭俗,的確不是常人所能為的。這篇賦因為是寫在試卷上,故很快便流傳開來,甚至比《圓明園詞》還要傳得廣。」

  「香師,這篇賦你還記得嗎?背給學生聽聽。」楊銳急著問,恨不得立即把這篇奇特的賦全文銘記。

  「賦很長,我背不全,只記得開頭幾句。你回四川後再去問你的山長吧!」

  楊銳仍不死心,央求道:「您就把開頭那幾句背給學生聽聽吧!」

  張之洞礙不過學生的懇求,略為想了想後背道:

  有一佳人之當春兮,蘊遙心于曾瀾。淡融融不自恃兮,又東風之無端。何浮萍之娟娟兮,寫明漪而帶寒。隱文藻與冰落兮,若攬秀之可餐。苟餘情其信芳兮,豈猶媚之香蓀。覽生意之菲菲兮,蓋漾影而未安。退靜理夫化始兮,悵結帶以盤桓。

  張之洞一邊背誦,楊銳一邊搖頭晃腦地在心裡附和。直到張之洞停住好長一刻後,楊銳知道他背不下去了,才歎道:「這浮萍之形態,直讓山長給寫活了。如此好賦,學生竟未讀過,真是慚愧。回川後一定求山長寫給我,一天吟它幾回。」

  「我們扯得太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張之洞把撒得漫無邊際的網收了回來,說,「剛才你說王壬秋把你們召去,傳授什麼錦囊妙計了?」

  「不是錦囊妙計。」楊銳說,「山長說,東鄉案子定了這多年

  了,複審也沒翻過來,找別人都沒用,只有一個人可以回天。」

  張之洞似乎已意識到,王閻運說的這個有回天之力的人,很可能就是指的自己。

  「我們問壬秋山長,這個人是誰。他說,此人就是你們的前任學台張大人呀!」

  果然不錯!張之洞對老友的信任頗感欣慰。

  楊銳盯著張之洞,見前任學台大人在微微點頭,心中甚是喜悅,忙接著說下去:「壬秋山長說,張學台雖不是四川人,但他在四川做過三年學政,對四川是有感情的。東鄉案件出來,他正在四川,前前後後都清楚。尤其難得的是,張學台忠直耿介,敢於仗義執言,而且他的奏章寫得好,有力量,最能切中要害。你們看他關於伊犁一事的那些奏章,哪一道不是擲地作金石聲,朝廷不按他的辦行嗎?你們去北京找他,就說我王壬秋拜託他啦,東鄉四百多冤魂要靠他來超度哩1,'

  老友如此信任的這番情感,使得張之洞熱血沸騰起來,大聲說:「壬秋知我,就憑他這幾句話,我張某人也非為東鄉冤魂上疏不可!」

  「謝謝,謝謝香師!」楊銳很感動。稍停一會,他又補充一句,「壬秋山長說,東鄉一案不關丁制台的事,請張學台在涉及到丁制台時筆下留情。」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王壬秋,又要討東鄉人的好,又要討丁寶楨的好,也夠圓滑的了。」

  說罷起身。又說:「叔嶠,你今天設法找到你那兩個同伴,明天一起到我家來,把這幾年東鄉案子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向我稟報,不能有半點虛假,我來為你們上疏請聖命。」

  楊銳忙起身,打躬作揖,然後急急忙忙地離開張府。

  為了談話方便,張之洞把何燃、黃奇祥也接到自己家裡住,夜晚和楊銳一道擠在小客房裡。張之洞和他們一連談了三天話。三個川中學子對他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前學台大人,詳詳細細地述說東鄉一案的冤情,述說朝廷對此案的不當處理後東鄉農人的憤恨和省垣士紳的不平。又說,若此次再得不到公平處理,四川的人心將難以安定,其後果當不可預測。何燃、黃奇祥都有親人在此案中罹難,切膚之痛使得他們更加情緒激昂,說到傷心時甚至嚎啕大哭,涕泗滂沱。張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王夫人間或也坐在一旁聽聽,民間的疾苦常常令她黯然淚下。

  前些天,何燃、黃奇祥搬出了張府,仍住到原借居的地方,他們和楊銳一起在京師四處活動,將東鄉的冤案遍告官場,以便取得更多人的同情和支持。張之洞則在書房裡苦苦地思索著,如何來寫這道奏章。

  這是道棘手的奏章,棘手之處很多。

  首先,它要推翻已經定了五年之久的舊案。案子翻了,便意味著原判錯了,這便要牽涉到很多人:既有朝廷方面的,也有四川方面的。朝廷方面,處理此案的吏部、都察院的那些官員都還在原來的位子上,他們會認錯嗎?四川方面,當時的總督文格雖免了職,沒過兩年又調到甘肅做藩司。據說此人人緣最好,關係最多。弄到他的頭上去,今後好收場嗎?

  其次,棘手之處還在於要否定去年恩承、童華的複審。無疑,這既要得罪兩位朝中大員,又要得罪丁寶楨。恩承、童華都是資格老、羽翼廣的前輩。尤其是恩承,正經八百的黃帶子,據說辛酉年的變局中,此老還是有功之臣,連慈禧都從不對他發脾氣。這樣的人開罪了,日後隨便扔只小鞋給你穿,你受得了嗎?還有那個丁寶楨,也的確不是一個平庸人物,張之洞對他懷有三分敬重,也有三分畏懼。他連安得海都敢拘捕斬殺,若與他結成對頭,他會和你善罷甘休嗎?

  第三,這又是一個抗糧的案子。完糧交賦,自古以來,就是做老百姓的天職。沒有百姓的糧賦,朝廷吃什麼?官府吃什麼?八旗綠營吃什麼?國家缺了糧賦,還能維持得下去嗎?盤古開天地以來,哪朝哪代不是把向百姓征糧征賦當作頭等大事來做!同樣,也把百姓的抗糧抗賦當作頭等大案來鎮壓。抗糧,這是個多麼可怕的罪名!聚眾抗糧鬧事,簡直如同反叛,鎮壓討伐,理所當然。殺一儆百,鎮壓東鄉的目的,就是要穩住整個四川,甚至全國。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丁寶楨的話並沒有錯,身為朝廷命官的張之洞也知道此中的關係。

  那麼,東鄉這個案子就不要去翻了?抑或是自己不去插手,讓別人去做?

  張之洞背著手在書房裡緩緩地踱來踱去。夫人親手端來的銀耳羹擺在書案上很久了,他也沒有心思去喝一口。他焦急著,心裡煩躁不安,腦子裡思緒紛雜,一團亂麻似的難以理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