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六


  在尊經書院的授課過程中,張之洞發現五個資質特別聰穎、讀書特別發奮的少年。他大力表彰他們,樹立五少年為全省士子的榜樣。其中一個不僅書讀得好,而且品行更為卓異,志向更為高遠,張之洞將他列為尊經五少年之首,此人即十七歲中秀才、十八歲進書院的綿竹人楊銳,表字叔嶠。

  「你幾時到的北京?」張之洞端起茶杯,滿是慈祥目光的雙眼,望著這個深得他喜愛的青年。

  「前天下午到的。本想昨天就來看望香師,想起一路風塵,樣子太難看了,於是昨天去街市上買了一身衣服,剃了頭,將通身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今天才敢登門拜謁。」楊銳端坐敘說,兩隻機靈的大眼睛閃動著耀人的光彩。

  真是一塊無瑕美玉!張之洞在心裡讚歎著。前天進的京,今天就來看望了,他為弟子的重情重義而高興。「這兩天住在哪兒?」

  「南橫街客棧。」

  「不要住客棧了,明天就搬到我這兒來住。」張之洞放下茶杯,似乎表明他這句話就是一個決定似的,無須商討。

  「住在這裡打擾香師和師母,我心裡不安,還是住客棧方便些。」楊銳推辭著。

  「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我的客房正空著,你住下就是了。住家裡,我們師生說起話來也方便。三四年不見面了,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哩!」

  說罷不待楊銳開口,便對門外喊:「大根,你過來下!」

  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二十多歲的漢子邁著大步走了進來:「什麼事,四叔!」

  「你去把客房收拾下,這位從四川來的遠客明晚就睡在家裡,有一段時間住。」

  「嗯,知道了。」大根一邊回答四叔的話,一邊很熱情地與楊銳打著招呼。

  楊銳見大根叫張之洞為「四叔」,知不是一般的僕人,便問:「香師,我應該怎樣稱呼他?」

  「他是我的遠房侄子,你們年齡差不多,兄弟輩分,都以名字相稱吧!你叫他大根,他叫你叔嶠。」

  楊銳忙起身,對大根說:「大根兄弟,給你添麻煩了。」

  大根友善地說:「不要謝,這是我分內的事。」

  說罷離開了書房。

  大根來到張之洞的身邊已經十年了。八歲那年,大根的母親去世,做江湖郎中的父親便帶著他走南闖北。父親略識幾個字,有些武功,早早晚晚沒得事時,便教兒子習拳練武,也把自己所認得的字教給兒子。十二三歲開始,父親便教他識辨各種草藥,背湯頭歌訣,以便讓他長大後能有個養家糊口的技能。大根聰明勤奮,父親所教的,他都學會了;加之長年跟著父親走村串戶,小小年紀,也有不少閱歷。可惜,十五歲那年,父親不幸病故,大根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只得回南皮老家,一個人孤苦零丁地耕種兩三畝薄地。張之洞那年回籍祭祖,見到這個已與他出了五服的孤兒,看出這是一棵難得的好苗,只要稍加培養,就可能成才。張之洞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並不安于做一個文學侍從,他要經世濟民。做鎮撫一方的疆臣,做管理天下的宰相,

  才是他的志向。他相信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因此他需要在身邊聚集人才,大才小才都要,尤其要有幾個貼心人。他們或幫自己出謀劃策,排難解憂;或鞍前馬後照顧保衛,防患歹徒的侵襲,戒備仇家的暗害。再過幾年,大根就是一個很好的貼身侍衛。就這樣,張之洞把大根帶出了南皮。

  張之洞既對大根予以重視,便對大根格外看待,視他為親侄,規定他早上一個時辰識字讀書,以補過去之不足;晚上一個時辰練習武功,使先前的功夫不荒廢。去年,王夫人收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春蘭做女僕。春蘭有爹無娘,命也不好,張之洞夫婦見她勤快善良,便做了主,將春蘭嫁給大根。大根和春蘭感謝張之洞夫婦的恩情,遂死心塌地為張府做事。

  喝了幾口茶後,張之洞對楊銳說:「說了這多閒話,正話還沒說上。叔嶠,你這次跋涉幾千里來京師,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我正要跟您稟報哩。」楊銳臉上娃娃似的笑容瞬時不見了,代替的是一臉的凝重神色。「學生受父老鄉親的委託,特為東鄉慘案一事進京,替冤死的東鄉農人鳴冤叫屈。」

  「東鄉的案子還沒有處理好?」張之洞頗為驚訝地問。

  「還是維持過去的老樣子。不但東鄉屈死的冤魂不能安妥,凡有良心的川中士紳也都不能心服,故而委託學生幾個人再次進京申訴。」楊銳說得激動起來,兩隻眼中的淚花在閃動。

  「都四五年了,還沒有處理好,天理良心何在!」張之洞是個易於動感情的人,看到楊銳眼噙淚水,他自己也不禁雙眼模糊了。

  東鄉案子出來的時候,張之洞正在四川做學政,這個案子的前前後後他都知道。

  四川農民賦稅沉重,除地丁銀外,還有各種捐輸和雜稅。愛新覺羅氏入關之初,為籠絡人心,公開向全國保證:子子孫孫永不加賦。但這句話並沒有承諾多久,就以各種名目變相加賦加稅來自我否定了。太平天國起事後,軍餉浩大,朝廷為籌餉銀,橫徵暴斂。東鄉是一個窮縣,這些年來各種賦稅加起來要超過戰爭之前的十倍。而且負責徵收錢糧的局紳和官吏相互勾結,百般勒索,手段惡劣。東鄉農人忍無可忍,終於在光緒元年集體抗糧不交,聚眾請願,要官府清算歷年糧賬。

  東鄉知縣孫定揚以「刁民聚眾謀反」為詞報告川督文格。文格得報後,立即派出提督李有恆率官兵急赴東鄉鎮壓。李有恆窮凶極惡地命令官兵,將東鄉抗糧村寨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殺掉,造成四百餘人冤死的特大慘案。

  東鄉慘案發生後,巴山蜀水一片震驚。在成都的張之洞聞訊,憤慨地對學政衙門的屬員們說:「鄉民請願,只能勸解,即使真的是聚眾謀反,也只能拘捕首犯,驅散眾人,怎麼能殺這多人?這裡該有多少冤死鬼!」

  他是學政,不便干涉地方政務,得知東鄉推舉士紳進京告狀,他心裡是贊同的。東鄉一案得到川籍禦史吳鎮的同情,他聯絡幾個京官聯名上疏,參劾川督文格。後來,朝廷將挑起這樁案子的直接當事人知縣孫定揚、提督李有恆革職,將川督文格調離四川,擢升山東巡撫丁寶楨為四川總督,令丁寶楨視情節輕重處置此案有關人員。這時,張之洞剛好三年學政期滿,離川回京。一路上,聽到的都是不服朝廷如此辦理的民怨,他自己也認為此案處置不當。

  丁寶楨到了四川之後,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與東鄉冤案一事負有直接責任的人員幾乎無人遭到懲罰。東鄉縣民憤憤不平。

  去年,張佩綸得知此事後上了一道奏章,彈劾丁寶楨,請複審東鄉一案。朝廷接受張佩綸的意見,委派致仕在京的前兩江總督李宗羲前往四川複查。李宗羲查實後上報朝廷。朝廷再派禮部尚書恩承、吏部侍郎童華為欽差大臣,前往四川複審。朝廷這些舉措,張之洞都知道,至於兩個欽差大臣人川後的具體情況,他就不清楚了。

  楊銳氣憤地告訴老師:「恩承、童華一進成都,就被丁寶楨接去住了總督衙門,天天山珍海味招待,又從各戲園子裡招來長得漂亮的妹子,給他們唱川戲消遣。成都住厭了,又去峨眉山住了一個月。兩個欽差在四川享盡了清福。他們只派了三個隨從在臬司方濬頤陪伴下,裝模作樣地到東鄉逛了幾天。據說丁寶楨對兩個欽差講,東鄉的案子不能翻,翻了,四川今後就收不到錢糧了。還說他這個總督當不了是小事,朝廷缺了四川I的錢糧可不得了。兩個欽差聽了,認為丁寶楨的顧慮是對的,於是維持原判,不准翻案。」

  「豈有此理!」張之洞憤慨起來,「丁寶楨怎麼變得這樣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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