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五


  然而,現實並沒有這個富於幻想的從五品小京官所設想的那麼美妙。

  首先,是恭親王奕沂和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多次向慈禧鄭重指出,作為與俄國談判的特使,崇厚是不能殺的,殺崇厚無異於侮辱俄國。俄國是侵略成性的軍事強國,與之開戰,中國必定損失更大。用武力收復伊犁之議,貌似愛國,實乃誤國。這是不負責任的輕舉妄動。自古以來清議皆誤國,今日張之洞、張佩綸等人正是這樣的人。

  接著,各方推舉認同的崇厚替代者駐英法公使曾紀澤從倫敦上疏,說籌辦伊犁一案不外三種方式:戰、守、和。曾紀澤詳細分析敵我雙方形勢:伊犁地勢險要,俄人堅甲利兵,戰未必能操勝券;且伊犁乃中國領土,開戰後俄人無損,受害者實為中國,何況俄人對中國覬覦已久,此次不過借伊犁以啟釁端,開戰正合其意。中國大難初平,瘡痍未複,不宜再啟戰事。故戰不可取。言守者,謂伊犁乃邊隅之地,不如棄之,以專守內地。持此論者不知伊犁乃新疆一大炮臺,若棄伊犁則棄新疆;新疆一棄,西部失去屏障,故守亦不可取。當此之時,只可與俄國言和,修改條約,能允者允之,不允者堅決不允,領土及邊界事決不遷就,其餘不妨略作通融。至於崇厚,可以嚴懲,但以不殺為好。

  曾紀澤這個處理伊犁一案的方略,得到朝野的一致擁護,慈禧本人也同意。既然按照曾紀澤的穩健方案來辦事,過於強硬的張之洞便不宜破格提拔。慈禧又為循例晉級找到一層理由。於是,張之洞便由從五品升為正五品,官職則升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

  僅升一級,張之洞雖然感到失望,但畢竟官位提升了,也是好事。尤其令他欣慰的是,朝廷沒有接受崇厚所簽署的喪權賣國條約,將崇厚拘捕,定為斬監候,並改派曾紀澤為全權特使與俄國繼續談判。張之洞認為朝廷還是接受了他處理此案的大計方針,這足以值得快慰。相對於國家主權來說,沒有破格超擢,畢竟還是小事。他仍然以極大的興趣密切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凡關於此案的一些新想法,他總是不斷地繕折遞上去,供太后參考,以盡自己對國家應盡的職責。

  這一天,他在書房閱讀邸抄,得知曾紀澤已抵達俄國,正在與駐俄國的英國大使德佛楞及法國大使商西接觸,探詢英、法兩國對伊犁一案的看法。張之洞對曾紀澤辦事的穩重很滿意。這時,王夫人進來說:「尊經書院的學子楊銳來看你了。」

  「楊銳來了?」張之洞放下手中的邸報,驚喜地說,「快叫他進來!」

  「學生已經進來了。」

  說話間從王夫人身後走出一個二十歲出頭、五官清秀的青年,他就是楊銳。「香師,三年多沒有見到您了,這幾年來都好嗎?」

  「好,好!」張之洞一邊回答,一邊指了指身邊的椅子說,「坐,坐下說話。」

  楊銳在張之洞的對面坐下來,張之洞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笑著說:「三年不見,你長大許多了,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了。」

  說得楊銳不好意思起來,咧開嘴笑著。王夫人親自端一碟蓋碗茶上來,對楊銳說:「這還是那年在成都,你陪著老師在黃瓦街買的青花茶杯,用了幾年,還跟新的一樣。」

  師母這般親熱,這般慈祥,使楊銳備感溫暖。他起身接過茶碗,如同小孩在長輩面前表功似的說:「黃瓦街是滿城。我那年對香師說,滿城裡賣的瓷器是宮廷用瓷的餘貨,看來我這話沒說錯吧!」

  「三年為期太早了。」張之洞笑著插話。「五十年後還這樣光亮如新,我就相信你的話了。」

  「五十年?」王夫人望著丈夫說,「五十年後你要他跟誰去論辯?」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說:「跟我的女兒呀,跟我的準兒去論辯呀!」

  準兒是王夫人生的,張之洞很是疼愛,視若掌上之珠。見丈夫這樣時刻把女兒放在心頭,王夫人心裡很是欣慰。她略作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後對楊銳說:「你看,老師見了你有多高興!」

  眼看著老師這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心緒,楊銳如同沐浴著春風的溫情,他笑著說:「那時學生還是要跟香師面論,硬要香師當面承認這是真正的宮廷備選品。」

  「好,好,到那時若還這樣,我又沒死的話,再承認不晚。」張之洞笑得更起勁了。

  楊銳端詳著老師怡然自得的神態,心裡想:香濤師與在四川時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顯得瘦了點,兩鬢增添了幾根白髮。他將隨身所帶的一個小布包送過去,說:「我知道您從不受人禮物,但這不是禮物。當年您要我們在書齋後面種楠竹,這幾年來,楠竹長得很茂盛,春天還有竹筍可挖。知道我要到北京來,書院的幾個同窗說,帶點幹竹筍給香師嘗嘗吧,京城沒有筍子吃。」

  「好,好,我收下。」張之洞很高興地接過小布包,隨後放在書案上,說:「當年我要你們在書院裡種點竹子,是想以竹之氣節風骨激勵大家,想不到今天還可以在京師吃到尊經書院的竹筍。」

  說罷又歡暢地笑起來。

  督學巴蜀的三年,是張之洞難以忘懷的歲月。

  同洽十二年,三十六歲的張之洞被任命為四川學政。一向崇尚實幹的新學台,決心在三年任期內為巴蜀學界做幾件實事。

  那時四川士林風氣不正,科場作弊之風十分嚴重。張之洞通過深入考察後,制定了諸如「禁鬻販,禁訛詐,防頂替」等整理科場的八大措施,督促各州府嚴格執行,科場作弊之風頓時根絕。張之洞又針對不少士子參與當地士紳們舉辦的局所,與局所辦事之人勾結為奸民怨沸騰的情況,下令不准士子參與局所,凡有違背者,一律懲辦,直到革去功名。張之洞說到辦到,雷厲風行,在革去幾個秀才的功名之後,此風已幾近絕跡。

  為更多更好地培養人才,造就四川的新學風,張之洞接受丁憂回籍的前工部侍郎薛煥等十五名官紳的建議,創建了尊經書院。光緒元年春天,尊經書院在成都南門外落成,延請薛煥為山長。薛煥也是一位名宦。咸豐十一年,薛煥在江蘇巡撫任上,與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一道奉旨購買洋槍洋炮及雇法國工匠傳授製造經驗,揭開「徐圖自強」的序幕。張之洞聘請這位廣孚眾望的能幹大員出任書院的第一任山長,正是他對書院的重視和期望。開學那天,他和四川總督吳棠親自前去祝賀。

  張之洞為尊經書院制定的目標是培養通博之士致用之才,在四川造成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在川期問,他經常去書院給士子們講課。為了指導書院的學子和川省士人,他撰寫了兩部重要的學術著作:《車酋軒語》和《書目答問》。

  在《輔軒語》這本書裡,張之洞以學政的身分發表許多有價值的教戒之語和經驗之談,希望士人們成為德行謹厚、人品高峻、志向遠大、習尚儉樸的道德君子,並提出讀書期於明理、明理歸於致用的求學原則。在《書目答問》一書裡,張之洞則以廣博精審的目錄學家的身分,為士人開出二千二百餘種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書目,為初學者打開走進學術殿堂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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