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三


  首先,張之洞明確闡發五年前兩宮太后的懿旨:立嗣即立統。如此,吳可讀所言穆宗大統旁落一說便不能成立。其次,今後穆宗的後嗣即今上的親兒子,既是自己的親兒子,那就決無加害的道理。吳可讀的顧慮是多餘的。第三,不能按吳可讀所言,預先指定一人既繼嗣又繼統,因為這違背了家法。最後,張之洞歸結為一點:今上日後「皇子眾多,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繼,將來纘承大統者即承繼穆宗為嗣。此則本乎聖意合乎家法,而皇上處此亦不至於礙難」。

  慈禧讀完張之洞這篇奏疏後不禁長歎:用這樣簡潔而明晰的語言,把吳可讀遺折中提出的立嗣立統的複雜難題,剖析得如此清楚,既深知自己心中的難處,又把當初匆匆發下的懿旨的隙漏彌補得天衣無縫;自己想說而又說不透的道理,竟被此人講得這等圓滿無缺,真可謂難得。滿朝臣工中,這樣的人才實在太少,應該提拔!

  慈禧正尋思著找一個合適的官位提拔張之洞,卻不料伊犁事件接踵而來,而張之洞在此中又一次顯露出眾的忠心和才幹。看來,提拔一事,不能再延緩了。

  慈禧想到這裡,毅然決然地掀開被子,走下床來,慌得眾宮女忙給她穿衣系帶。她在房間裡慢慢地移動著腳步,腦子裡又浮出辭世七八年的曾國藩來。她知道,當年道光爺曾破格將年僅三十七歲的曾國藩由從四品連升四級,使得曾國藩對皇家感恩不盡,才有日後耗盡心血死而後已的三朝忠臣。是的,應該像道光爺那樣,破格提拔張之洞,讓他感受到朝廷的特別隆遇,日後像曾國藩那樣加倍回報自己。

  不過,慈禧至今未見過張之洞,沒有聽他說過話。他長得如何呢?他的氣概好嗎?他的應對敏捷嗎?他是不是像曾國藩那樣有著朝廷大臣的風度,具備安撫百姓震懾群僚的威儀?

  召見張之洞!慈禧在腦子裡迅速作出這個決定。儘管祖制規定當國者不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但連執政立統這樣的大事,都敢於突破祖制,這個小小的規矩在慈禧的眼裡又算得什麼!

  午後是養心殿白天最為安靜的時候。當張之洞跟在李蓮英的後面,跨過遵義門的門檻,一眼看到前庭正中那座古老黝黑的鐵鐘塔時,心裡立時充塞著一種神聖整肅之感。他稍停片刻,正了正頭上的晶頂圓帽,撫了撫身上佩有白鷳補子的八蟒五爪長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力定了定神,然後邁著如常的步伐,穿過前庭,進入正殿,在東暖閣黃緞門簾前微微彎腰站定。

  李蓮英掀簾進去了。一會兒,他又來到門邊,掀開大半邊簾子,對著張之洞輕聲地說:「進去吧!」

  張之洞的心猛地急跳起來,熱血迅速湧向腦門。馬上就要親眼瞻仰威鎮天下的西太后了,他怎能不又興奮又激動又緊張呢?

  這種亢奮情緒,從昨天中午奉旨以來便一直浸透著他的全身。自從同治二年進翰苑,至今已整整十六年了,除外放學政六年外,幾乎天天與這個女人在打交道,向她奏報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奉行她發下的數不清的懿旨,聽見過他的同寅們有聲有色地描繪她非凡的美麗、過人的機敏,耳旁也時常傳遞著有關她的形形色色的軼聞韻事,但張之洞就是沒有親眼見過她!這沒別的原因,只怪他的品級不夠。四十二三歲了,多少人這個年齡早已是朝中的侍郎尚書,行省的巡撫總督,而自己卻還屈居於區區洗馬。常為自己官運不亨而苦惱的張之洞,每一念及此便更加沮喪。突然一道綸音傳來:明日召見。這真是異數!西太后為何要召見我呢?她會問我些什麼呢?幾個時辰來,張之洞總在思索這些問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一定要好好把住!張之洞想到這裡,把萬千情緒強壓下去,彎著腰邁進東暖閣。就在剛踏進閣子裡的那一瞬間,他抬起頭來向前方飛快地掃了一眼。

  大約離門檻十步遠的地方張掛著一層薄薄的黃色幔帳,隱隱約約可見背後端坐著一位盛裝打扮的女人。無疑,這就是西太后了。張之洞不敢多看,忙彎下腰來,響亮地報道:「司經局洗馬臣張之洞跪見太后。」

  說完走前幾步,雙膝跪在幔帳前的棉墊上,脫下晶頂圓帽,將頭觸在青色地磚上。據說,東暖閣裡有一塊地磚下是空的,頭碰在這塊地磚上,只須輕輕地用力,便會發出很響的聲音,給太后以很忠誠的感覺。但這須買通東暖閣裡的太監,他們到時才會將棉墊放在這塊地磚旁邊。張之洞不知這個奧妙,沒有事先拿出銀子來,太監也便不把這個好處送給他。張之洞重重地在地磚上磕了三個頭,而地磚只發出「卜蔔」的聲音,並不響。

  「卜蔔」聲消失後,東暖閣裡便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張之洞心裡納悶:太后怎麼不發話?

  原來,慈禧正隔著幔帳在仔細審看這個從五品的小京官。皇太后隔著一道幔帳與外臣對話,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垂簾聽政。幔帳是特製的,太後坐在裡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跪在外面的臣工,而臣工卻看不清太后。

  從張之洞走進簾子的那一刻,慈禧就以她特有的政治家的精明和女性的細膩,在打量著眼前這個頗著聲名的中年男子。

  然而,慈禧頗覺失望。她眼中的張之洞竟然身長不及中人,且兩肩單薄,兩腿極短,上下甚不協調。等到張之洞走近些後,她又看到一副瘦削的長長的馬臉,馬臉上長著一個扁平的大鼻子,鼻子下又是一張闊大的嘴巴。惟獨讓慈禧感興趣的,是鼻子上頭的那兩隻眼睛格外的精光四射。慈禧立時想起野史上常有「雙目如電」的話,她覺得倘若將這四個字移到張之洞的身上,倒也並不過分。

  二十六歲起便守寡的慈禧太后,對俯首於她面前的那些鬚眉大臣們,有著一種奇特的微妙情感。那些或長得雄壯挺拔,或長得清秀端正的英年男子,常常會得到她的格外垂青,有時甚至會得到意外的好處。這些年來隨著年歲的增加,這種情感已減弱了很多,但並沒有完全消除。

  「張之洞,你今年四十幾了?」幔帳後面終於傳出慈禧清脆動聽的聲音。

  「臣今年四十三歲。」張之洞沒想到太后的召見竟從這樣一句極普通的家常話開始,緊張的心情鬆弛了大半。

  慈禧見張之洞兩鬢已有不少白髮,估計他大約有四十七八了,卻不料比自己還要小兩歲。

  「你是同治二年的探花?」

  「是的。」十多年來,慈禧的格外聖眷一直銘記在張之洞的心中,只是他從來沒有一個表達的機會。這一刻終於來到了。他懷著滿腔真情說,「那年太后賞賜給臣的山海般的恩德,臣生生世世永遠不忘。臣對太后,雖肝腦塗地,無以為報!」

  說罷,又重重地在青磚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時,慈禧隔著幔帳看到張之洞的臉上掛著幾滴淚珠。

  作為女人身的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個強權獨裁者,慈禧太后是一個容易被感情驅使的人。張之洞如此真誠地感激她,使她頗為感動。她立刻意識到:這個富有才識的洗馬,是一個知恩報恩的實心漢子,因其貌不揚而引起的不快頓時消除了多半。

  「聽說你在外辦事用心,湖北、四川這幾年出了不少人才。」

  一股暖流激蕩著張之洞的全身,他挺直腰板回奏:「臣家世受國恩,臣本人又蒙太后破格隆遇,為國家盡心辦事,是臣的本分。」

  慈禧微微頷首,開始進入正題:「崇厚辦事不當,有損國家體面,朝廷對此已有嚴旨。」

  「太后英明!」張之洞聽了很是興奮,氣勢雄壯地說,「崇厚一貫媚外諛敵,那年辦天津教案,曾文正就吃了他的虧,後來悔恨不迭。這次他又在俄國人面前奴顏婢膝,竟然擅自割讓祖宗土地以討洋人歡喜。臣以為崇厚非殺不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厚沉硬直、夾雜南音的京腔在東暖閣裡回蕩,四壁似在嗡嗡作響,端坐在龍椅上的慈禧不覺為之動容。多年來她已沒有聽到這種中氣旺盛、語調斬決的奏對了。素日裡她聽到的都是大臣們唯唯諾諾的低聲附和,全沒有一種男人的陽剛之氣。有的大臣,尤其是第一次被召見的大臣,常常囁囁嚅嚅,說不清爽,甚至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初次進東暖閣的張之洞如此氣定神閑,應對如儀,足見此人膽量不凡。

  「張之洞,你說說,朝廷若是不同意崇厚在俄國私自簽訂的條約,俄國會出兵侵犯我大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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