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京官清閒,若不思上進,最是容易混。有無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還常溫習嗎?」

  「每天都堅持讀一個時辰的英文書,讀書報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說話不甚流暢。」曾紀澤兄弟跟著英國教師亞爾泰學英文已有三四年了,進步不算慢。

  「科一前幾年愛讀兵書。我對他說,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後世再也不要出帶兵打仗的人了。從那以後,他不讀兵書了。近來又迷上祖沖之的圓周推算,弄得茶飯不思。學術數是好事,有實用,只是他體質不好,你要勸勸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已推到小數點後一百位,大大超過了祖沖之。」

  「真的嗎?」曾國藩笑起來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錯,往後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這樣笑過他。他說絕對不會錯,並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國藩很覺安慰。兩個兒子雖說不上是治國大才,也還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應該知足了。

  「元七今年七歲了吧!」元七是曾紀鴻的兒子廣鈞的乳名,曾國藩最喜歡這個長孫。「這孩子很聰明,今後或許有出息。你這個做大伯的,還要多點撥指引。元十也長得清秀,現在不哭鬧了吧!」

  元十就是兩個多月前過繼給紀澤的廣銓。他剛離開母親時,對大伯媽認生,成天哭喊。

  「現在好些了。」紀澤回答。

  「慢慢就親了。」曾國藩說,「我看那孩子是個福氣相,今後會帶出一路弟弟來的。」

  對於盼子成疾的曾紀澤來說,這是一句極好的寬慰話。

  父子倆這樣談著家常,不知不覺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陣大風吹來,曾國藩叫聲「腳麻」,便身子一傾,歪倒在兒子的身上。紀澤忙扶著,看看父親時,不覺驚呆了:只見他張開著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說話了。曾紀澤急得大叫:「來人啦!」

  正在竹林裡鋤草的僕役聞訊趕來,忙著把曾國藩背進大廳。紀澤一面叫人趕快去請醫生,一面吩咐鋪床褥。過不多久,曾國藩醒過來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閉好,只是不能再說話。他搖了搖手,指著大廳正中的太師椅。紀澤明白,讓僕役把父親背到椅子邊,扶著他慢慢坐好。這時,歐陽夫人、曾國荃父子、紀鴻夫婦、紀琛、紀純、紀芬姊妹都已慌慌張張地趕來,大廳裡擠滿了人。一會兒,歐陽兆熊也進了府,蹲在曾國藩身邊,給他探脈診視,又紮了幾針。見仍不能開口說話,歐陽心裡慌了,忙把曾國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說:「老中堂病勢危險,你把孫輩全部喊過來。」

  曾國荃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要侄媳婦各自帶兒子上來;自己走到大哥面前,握著他的雙手。那手已冰涼透骨了。

  很快,郭氏一手牽廣鈞,一手牽廣鎔,女僕抱著女兒廣珊,劉氏抱著廣銓上來,一家人團團圍在曾國藩的身邊。歐陽夫人和三個女兒早已泣不成聲了。曾國藩勉強抬起頭來,將眾人都望了一眼,又無力地垂下了頭。良久,他將右手從九弟的雙手中死勁掙出,對著簽押房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麼。歐陽兆熊說:「老中堂不能說話,心裡又著急,不如把他老人家連椅子一起抬到簽押房去。」

  歐陽夫人和曾國荃都認為這個辦法好,於是大家簇擁著太師椅進了簽押房。椅子放正後,曾國藩又抬起手來,指了指案桌。曾紀鴻立即把案桌上的公文卷捧過來,曾國藩搖了一下頭。見不對,他又把那疊信搬過來,曾國藩又搖了一下頭。案桌上只剩下一卷紙了。曾紀澤過去,把這卷紙拿到父親面前,曾國藩點點頭。

  曾紀澤打開一看,紙上赫然現出一行字來:諭紀澤紀鴻。

  他捧著不知怎麼辦才是,大家也都眼睜睜地看著。只見曾國藩又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口。曾紀芬忙說:「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陰雲密布,寒風怒號,時辰還只酉初,卻好比已到半夜,簽押房裡亮起蠟燭。荊七見光線不足,又忙將洋油燈找來點燃,屋內光亮多了。曾紀澤雙手把紙展開,以顫抖的聲音念道:

  余通籍三十餘年,官至極品,而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可許,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今將永別,特立四條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聰明睿智,皆由此出。莊敬日強,安肆日偷。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於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孔門教人,莫大於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於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人達人之人,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營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聖君賢相,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墨子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勞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祇欽仰,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條為餘數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記之行之,並傳之于子子孫孫,則余曾家可長盛不衰,代有人才。

  簽押房乃至整個兩江督署沒有一絲聲響,都在靜靜地聆聽曾紀澤帶哭腔的朗讀。這一字一句如同藥湯般流進眾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樣樣都有。待兒子念完,曾國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紀澤紀鴻一齊說:「我們一定把父親的教導牢記在心!」

  曾國藩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頭一歪,倒在太師椅上,歐陽兆熊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老中堂!」

  歐陽兆熊的一聲哭喊,把簽押房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大家仿佛被驚醒似地,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森嚴的兩江總督衙門,立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同治十一年的第一聲春雷在江寧城的頭頂炸開,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刮得更大更起勁了,寒風裹著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這雨好怪!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塊廣闊無垠的黑布,將天地都包圍起來,使人分不出南北東西,辯不清房屋街衢。

  又像大風吹倒了玉皇爺的書案,將一硯墨汁傾泄宇宙,它要染黑潔白的石舫、矞皇的督署,汙壞雄麗的鐘山、秀媚的秦淮,它還要將活躍著萬千生靈的人世間塗抹得昏昏慘慘、悲悲戚戚。

  這可怕的黑雨,無情地鞭撻著西花園的斑竹林。那些歷經千辛萬苦從君山來到江寧的珍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蒼翠的葉片被打落,修長的斜枝被扭折,灑滿帝子淚珠的主幹被連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慘不忍睹。主人對它所寄予的無限希望,頃刻之間全部化為泡影!督署大門口所懸掛的四盞大紅宮燈,被狂風吹得左右晃蕩,雖有屋簷為它遮蓋,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襲,飛濺的雨花點點滴滴地浸在綢絹上。先是貼在燈籠上的「恭賀新禧」四字一筆一畫地飄落,然後是紅綢豔絹一片片地被剝落,最後只剩下幾根嶙峋骨架,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瘦弱、寒傖。

  絢麗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氣象破壞了。

  那黑雨似乎還不甘心,還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時時夾著呼呼的聲音,變得格外的兇惡可怖。它像是要摧毀這座修復不久的衙門,動搖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國脈。萬物在悲號,人心在顫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哀哀欲絕的抽泣聲,合著這罕見的黑雨驚雷,是如此的悽愴,如此的驚悸,如同天要裂潰,地要崩塌,如同山在發抖,水在嗚咽。它使人們猛然預感到,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將要和眼前這個鐵心保護它的人一道,墜入萬劫不復的陰曹地府!

  (《黑雨》卷終,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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