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託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讚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裡已聽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裴王,是一代完人,後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幾人可以比得上。這些頌揚,他只是聽然後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於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討一下,也沒有幾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後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倘若沒有眾多傑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麼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部分是他或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裡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並運用得自如,的確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托,帶病為劉松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松山從一個毛頭小夥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像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衝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面。一時間,又從劉松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幹,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幹,幹了又磨,大半天,僅只寫得三百餘字。他乾脆擱筆,待過幾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

  這是寫給紀澤、紀鴻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著要給兩個兒子留下點永久性的東西。通常的父母都為兒女留下金銀田地,曾國藩不以為然。他對子弟們說,子孫賢,沒有先人的遺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再多的家業也會敗掉,而過多的錢財又恰好助長了紈袴習氣。也有的父母為兒女留下幾件珍寶,平時作為簪纓之族的象徵,急難時可以變賣換錢。曾國藩自己從未積蓄過珍寶,除那尊玉壽星外,他的幾件珍貴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賞賜的衣料、佩飾,但他不願將它們送給紀澤、紀鴻,他已捐給家廟,作為五兄弟的共同財產留給後世。

  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後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為四條,並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于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於是鄭重其事地卷起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面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疊公文,正中擺著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甯的朝廷欽差,有奉調離開兩江的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寧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面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閒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只得向後推幾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報來的關於擴建鐵廠的稟報,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後,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幾個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疊信,向曾國藩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念給我聽。」一聽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後,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製造之術,少部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懷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樑之材。他還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稱讚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連翩。眼前仿佛出現汪洋大海,一艘大輪船上,容閎帶著四十名天真活潑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揮手告別。水波晃蕩,海輪越駛越遠。另一艘從天邊開過來,漸漸靠近,容閎回來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長大成人,胸前佩戴著光彩奪目的各色勳章。曾國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園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親時的哀戚已經過去,徐圖自強的美夢帶給他以喜悅,見紀澤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雲,雖是午後,卻如同黃昏。江甯的仲春,氣候通常還是冷的,今天更顯得有點寒氣逼人。

  「父親,外面冷,我扶著你老到花廳裡走走吧!」紀澤勸阻道。

  「好幾天沒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給我件披風吧!」

  曾紀澤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著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冷風吹在臉上,曾國藩不覺得冷,反倒感到一絲濕潤。「畢竟是春天的風,到底和冬天不一樣。」他心裡想。

  「甲三,下個月你還是回戶部去當差。」

  「是。」兒子答應著。前年,曾紀澤以蔭生資格應考,被取中分發戶部陝西司,不久又升為員外郎,年前因父親舊病加劇,特地由京師來江寧省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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