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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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你聽我說。」康祿把手搭在細腳仔的肩上,饑餓和勞累已把這條鐵漢子折磨得有氣無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沉地說:「天王宮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裡,天京城即將全部陷落。忠王保護幼天王出城,看來凶多吉少。各地雖說還有二十萬弟兄,但依我看,憑他們來復興天國,指望不大。我冷靜地想過,天國的失敗,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已失。為何會失去人心,我曾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細說了。天國後來的發展雖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義之初,對兄弟姐妹們講的道理卻是對的;正因為對,才會有我天國初期的人心歸向,紅紅火火。天國暫時是失敗了,天國的理想在兩廣仍然深入人心。古人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時機成熟,天國的大旗又會在兩廣樹起。莫看清妖現在得手,它的氣數已盡,撐持不了多久。你還只有二十幾歲,人生還剛剛起步,又在軍中十多年,太平軍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後辦大事的豐富歷練。包袱裡有老天王早期傳道的幾本書,還有《天朝田畝制度》和《資政新篇》,這些都是我天國最重要的文獻。另外還有我給老天王寫的一個條陳,裡面講了十多年來天國的一些重大失誤,不料剛抄好,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廣西後,要認真讀通這些文獻,以老天王當年傳道的精神,宣傳天國的崇高理想,吸取這次失敗的教訓,重新把父老鄉親團結起來,把清妖推翻掉,實現老天王的願望。」 「王爺,我聽從你的命令!」細腳仔意識到這個使命的偉大,他決心挑起這副異乎尋常的重擔。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祿將腳下磚縫裡的一根細草扯出,放在口裡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又說,「包袱裡有十個大元寶,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還有我剩下的三枚飛鏢,你替我收藏,今後若有機會,你把它交給我的哥哥。」 「王爺的哥哥就在清妖軍營裡,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暫時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個好人,我相信他不會在清妖軍營裡呆得很久,他總有一天會覺醒回家。過了七八年後,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現在重要的是趕快離開天京,離得越遠越好。」康祿又拔起一根細草嚼著,振作精神說,「我無妻無兒,哥哥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你對我哥哥說,待侄兒長大後,把這三枚飛鏢送給他,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曾經有一個叔叔。」 康祿說到這裡,不覺眼圈紅了,他趕緊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說了,你趕快去剃頭換衣。」 細腳仔剃去滿頭長髮,只留一條辮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長褂。當他背起包袱,再次來到楚王身邊時,湘軍已沖進金龍城內,將金龍殿團團包圍了。正在這時,康祿驚奇地發現帶兵的將領,正是他的胞兄!他遠遠地指著康福對細腳仔說:「我的哥哥就在那裡。」 細腳仔順著手勢看去,不錯,正是那夜潛入楚王府的漢子。柴堆點火後,細腳仔含著眼淚,偷偷地鑽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彈倒下了。出於對楚王的敬仰和對楚王囑託的忠誠,細腳仔決定:只要康福沒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遠遠地帶出天京城!太平軍的忠貞總制,不願自己上司的哥哥長久充當清妖的走狗! 「你把飛鏢給我看看。」當細腳仔說完這段經歷後,康福感動地說。 細腳仔打開黃緞包袱,將康祿留下的三枚飛鏢鄭重交出。 康福看著這三枚刻有「祿」字的精鋼飛鏢,不覺淚眼模糊了。 飛鏢是康門絕技。一般飛鏢都是一枚枚地發,康家的飛鏢是三枚一組,可以三枚同時發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單發。康福兄弟倆自五歲起,識字之余,父親就教他們練拳腳,八歲開始練刀棍,十歲開始練飛鏢、下圍棋。康福十五歲時,父親去世,弟弟那年剛好十歲,因此弟弟的飛鏢和圍棋全是哥哥傳授的。那一年,下河橋來了個手藝精巧的鐵匠,康福請他為兄弟倆各打五組飛鏢:柳葉鏢、梅花鏢、蒜條鏢、銅錢鏢、三角鏢,每枚飛鏢上都分別刻上「福」「祿」二字,兄弟相約,不到萬不得已時不使出飛鏢。十多年過去了,康福僅用去兩組,康祿就只剩下這一組了。這是一組梅花鏢。當年打造飛鏢的情景仍歷歷在目,而弟弟卻永遠見不到了。 從那以後,康福和細腳仔就在封老漢家住下來。老漢三頭兩日進東梁山為康福采藥,老太太則常常蒸雞熬魚湯給他補養身子。平時,細腳仔時常談他的天國理想,封老漢則時常罵朝廷和官府。康福對自己十多年來的經歷,暗自作過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認識越來越深刻了。 受父親和環境的影響,青年時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領正正經經地走一條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為這樣,他才追隨曾國藩,希望在曾國藩的提攜下重振康氏家風。太平軍反抗朝廷,他認為有悖綱常,毀孔孟像燒詩書,他更不能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國藩建湘軍,並成為湘軍中的重要人物。他以為他走的是一條建功立業、為祖宗爭光的康莊大道,並無數次地為弟弟失身于太平軍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論,真使他有振聾發瞶之感。他第一次發現,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確猥瑣。不久前那一幕史無前例的畫面,將他的心靈震盪得如同山在搖動,海在翻滾,世上居然能有如此眾多至死不悔、視死如歸的人傑!如果不是有一種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堅信自己的事業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對敵方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麼可能會有這樣慘烈的場面出現! 作為一個正直的讀書人,康福由此產生了對太平軍的重新認識,並由此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正確性。他始終不能明白在勝利得來的最後一刻,李臣典為什麼要致他於死地。後來,他聽到李臣典因第一個沖進天王宮的功勞榮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賞賜,唯獨沒有他康福的分,縱算是真的死了,也應當有撫恤呀!康福心裡第一次產生了不滿。他開始覺察到,多年來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實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不久後傳來的消息,則又將這具偶像在他的心中徹底擊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復後,一天他散步來到長江邊,正遇到一大批從江寧城裁撤回籍的湘軍。這些湘軍不認識他,他卻有心和他們閒聊。被裁的湘軍中有一個恰是跟著趙烈文去廬州擒拿韋以德的人,他將曾國藩如何強加韋俊叔侄謀反罪名,借他們的頭強行裁軍的過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康福。 康福聽後心裡難受了好多天。韋俊投降,是康福去勸的;當韋俊對投降後的處境有顧慮時,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擔保,並拿出曾國藩的詩來為證。曾國藩的詩寫得有多誠懇:只要韋俊投誠,朝廷會像當年漢高祖對待韓信、唐太宗對待尉遲敬德那樣對待他,今後在淩煙閣上為他繪像留名。後來,曾國藩又當著康福和韋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這個態度。四五年來,韋俊叔侄一直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寧打下後,不但沒有為他們請功求賞,反而要用殺他們來達到威脅別人的目的。康福記得有一次,韋俊不安地對他說,韓信最終還是被呂後設計殺了,「漢祖曾聞韓信勇」這句詩有點不祥。康福安慰說,不要多疑,韓信後來被殺,乃是由於他策劃陳豨謀反,咎由自取。從劉邦的角度而言,他對韓信是重用不疑的。話雖是這樣說,但韋俊心裡總不踏實。難道說,曾國藩當初就對韋俊埋下了殺機嗎?這個理學名臣一向標榜誠與信,而他的內心,實在是深不可測,至少對韋俊叔侄來說,用「背信棄義、殘忍刻毒」來評價他,是毫不苛刻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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