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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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二。」喝了幾口酒後,曾國荃以過去軍營中的稱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什麼人,要不要送點水給他們喝?」 「不要了。九帥,」李臣章湊過臉去,嘻笑著說,「卑職特為恭請你老到我家裡去住兩天,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老說。」 「你家離這裡有多遠?」 「不遠,只二十多裡。卑職為九帥抬來了一頂空轎,先不知大少爺也來了,沒有多預備一頂轎,好在有幾匹馬,騰出一匹來讓大少爺坐。」 「好哇,到你家去看看。」這一路來船坐得太乏味了,換兩天口味也好。「紀瑞不會騎馬,就讓他坐轎,我騎馬吧!」 「那怎麼行?」李臣章忙說,「我到鎮上再叫一頂轎來。」 「算了,我有四五年沒有騎馬了,也想騎騎。」曾國荃揮了揮手,「走吧,你帶路,今夜上李府作客!」 火把隊逶迤向南走去,李臣章和曾國荃並馬前進。路上,他把這些年來的經歷詳詳細細地告訴了老上司。 打下金陵沒有幾天,李臣典暴卒。他搶來的大量金銀財寶分別由幾個心腹保管著,也沒有來得及當面把這幾個人叫到跟前來,與弟弟作個交代。李臣章問他們要錢時,他們都矢口否認。這些錢財本不是李家的私產,幾天前還是長毛的,誰搶到手就歸誰,李臣章也不好大肆聲張,更不能告狀訴訟,只好忍氣吞聲算了。過幾天聖旨下來,李臣典封一等子爵,李臣章滿心歡喜找到曾國藩,說哥哥臨死前把他的兒子猴伢子過繼了,現在應由猴伢子承襲一等子爵。由繼子領賞的事,李臣典死前當面求過曾國藩,曾國藩也很憐憫,答應奏請。誰知李臣典的爵位不是世襲罔替的,朝廷不允。李臣章又空喜一場。 沒有多久吉字營裁撤,發了財的都急於回家當財主。李臣章的銀子被別人奪去了,哥哥吃春藥暴死的醜聞也漸漸傳開,他不想回原籍受約束,便拉了一幫子弟兄在江湖上闖蕩。 雖說太平天國亡了,但長江兩岸這些年一直沒有安寧過,李臣章這班子兄弟在亂世中混得甚是得意。 這一天,他們來到繁昌縣境猛虎山。只見這裡人煙稀少,峻嶺連綿,林惡水冷,煙籠霧障。李臣章的弟兄們都慫恿他說:「不走了,就在這裡長期住下來,把它當作梁山泊,李二哥做山寨之主,我們都做個山寨頭領。」 正說著,山道上沖出一隊強人來,約有五六十人。內中走出一個黑臉大漢,掄起一把金背大砍刀,兇神惡煞地高喊:「識相的,留下買路錢!」 李臣章對弟兄們笑道:「你們看看,這黑鬼倒問起我們的買路錢來了,豈不笑話!我們收拾他,占山為王吧!」 說罷,兩支隊伍便在猛虎山下打了起來。雙方勢均力敵,打了半個時辰不分勝負。李臣章住手,說:「黑漢子,我好像認識你,你原是四眼狗的部下吧!」 黑漢子也停下,說:「我好像也認識你,你是曾鐵桶的部下吧!」 原來,在安慶攻守的一年多時間裡,李臣章和黑漢子多次交過手,故而認識,只是互不知姓名。李臣章說:「你眼力不錯,我正是曾九帥手下的哨長李臣章。」 那黑漢子也說:「我原是英王部下師帥瞿榮光。」 「我跟你打個商量吧。」李臣章突然換上笑臉說,「我現在不是湘軍了,曾九帥也開缺回老家了;你現在也不是太平軍了,你們的英王也早死了。我們作對頭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都是流落江湖的好漢。人生就只有這幾十年,何苦結仇一世呢,我們乾脆交個朋友如何?」 瞿榮光是安徽人,咸豐七年投的太平軍,那時正是天京內訌之後,拜上帝會的信仰已在太平天國內普遍失去,打仗的目的已變為單純的升官發財求生存。瞿榮光雖在太平軍中達四年之久,且當上了中級軍官,卻並沒有多少革故鼎新的思想。安慶失守前夕,他卷帶一批金銀逃出城,後來糾集了幾十個逃散弟兄,在猛虎山落了草。這時見李臣章武藝高強,一班子弟兄能打善鬥,山寨正需要這樣的人,於是和李臣章各自捐棄前嫌,對天盟誓,結成了異姓兄弟。又給山寨重新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雙義堂,即兩支人馬雙雙結義的意思。瞿榮光先到,當了大哥,李臣章坐了第二把交椅。學梁山好漢的樣子,也來個英雄排座次。只是實在英雄太少,勉強排了十八個。後來,人員漸漸增加。這些人中有遭災逃荒的農民,破產的小商販,失業的匠人,更多的是打鬥成性的丘八。丘八中有被裁撤的湘軍,有開缺的綠營,也有逃散的太平軍、撚軍。人員增加到二百多個,頭領也排到了二十六名。 「糟糕!」聽完李臣章的介紹,曾國荃心裡叫起苦來:「這小子當了綠林響馬,我怎能跟他進山?再說那個長毛出身的山大王,萬一要加害怎麼辦呢?」但事已至此,半途返回,又失去了昔日吉字營統帥的威風。曾國荃頗覺為難。 「李老二,你這個龜孫子,早不說清楚,你要把我騙進強盜窩?」曾國荃沉下臉來訓斥道。 「九帥,你老莫誤會,我們不是強盜。」李臣章笑著解釋,「我們這兩百號人在猛虎山,依靠自己的本事是可以生活下去的。我們既不與官府為敵,也不與鄉紳作對,只是遇到有走私的大鹽商和其他不義之財,才偶爾下下手,且手腳乾淨,外人都不知底細。何況你老是半夜進山,下次再半夜出山,誰個知道!」 「你那個拜把子大哥,他靠得住嗎?」曾國荃問。他不自覺地按了按藏在皮袍子裡面那把德國造自動連發手槍。 「九帥,這個瞿大哥,你老就放一百個心。今天他聽說我請你老,滿口答應。他稱讚你老是個英雄,又說我們要好好巴結你老,日後萬一打起官司來也有個後臺。下山時,他已吩咐殺牛宰豬,這會子怕早已準備好了。」 曾國荃心裡冷笑著,不再作聲。又走了幾裡路,李臣章指著半空中幾堆篝火,對曾國荃說:「九帥,雙義堂裡燃起了歡迎的火堆,我們上山吧!」 山道上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個小嘍羅持著火把在那裡照明。來到半山腰時,瞿榮光帶著十來個小頭領,正在那裡列隊恭候。李臣章老遠就喊起來:「瞿大哥,曾九帥來了!」 瞿榮光對著前面的轎子便要行禮,李臣章樂得哈哈大笑:「錯了,轎裡坐的是大少爺,九帥在這裡哩!」 邊說邊扶著曾國荃下馬。瞿榮光走上前來,說:「叩見曾九帥大人!」 一邊就要下跪。曾國荃忙扶起:「瞿大哥不必客氣。」 曾紀瑞走出轎,見四周都是黑黝黝的高山,風吹著樹木發出怪叫,火把下的漢子們個個面目猙獰,他又害怕起來,便瑟瑟地緊靠著父親身邊站著。眾人簇擁著曾國荃父子進了聚義館。大廳裡的柱子上到處插著火把,火把底下有五六張八仙桌,桌上堆滿用海碗裝的雞鴨魚肉,喝酒的杯子有茶碗大,桌邊的酒罈子有人的肩膀高。 瞿榮光請貴賓上坐。曾國荃騎了二十多裡的馬,肚子也餓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當年吉字營夜宴的壯觀,不覺豪興大發,竟然和這些當今的梁山好漢們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得興起,他乾脆和瞿、李等人劃拳賭輸贏。天將放亮時,雙義堂的人個個喝得酩酊大醉,曾國荃也被人扶進裡屋睡覺。只是大少爺曾紀瑞不習慣這種氣氛,不能多飲多喝,因過於疲勞,也倒床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未初,曾國荃才醒過來,瞿榮光、李臣章早已恭候多時了。盥洗完畢,便陪著他觀看山寨。 昨天半夜上山看得不清楚,這下方才看明白,原來這猛虎山果真是山高林密,形勢險峻。通向雙義堂的僅一條小路,被幾道木柵石滾把守得萬夫莫開。間或在林木之間可見幾棟全是木頭樹皮蓋就的房子。瞿榮光說,那是弟兄們住的地方。 遠遠地看見幾個女人在房子邊曬衣服,曾國荃奇怪地問:「山上有百姓住?」 「沒有。」李臣章答。 「那何來的女人?」 「弟兄們的妻室。」瞿榮光答。 「這些女人也願意到深山裡來?」 李臣章望了瞿榮光一眼,不好意思地說:「大半部分都是擄來的。開始我們不准,後來想沒有婆娘拴不住弟兄們的心,也就算了,只是叫他們不要搶有夫之婦,拆散別人的家庭。」 李臣章等著曾國荃的教訓,誰知九帥笑著說:「沒有婆娘,如何傳宗接代?不擄,又哪來的婆娘!」 李臣章想,過去九帥帶兵只問打仗,不問其他,現在依然這樣的通情達理。他覺得九帥這樣的統帥實在是好。瞿榮光見曾國荃如此態度,更是大出意外,不禁從心裡喜歡起來,說:「九帥英明!」 「砰,砰!」三人正說得高興,不遠處突然傳來兩聲槍響。 曾國荃驚問:「這是什麼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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