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七三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萬壽節,曾國藩隨班朝賀。第二天,正是他晉六十歲的生日,為表示公而忘私,這天一早,他便離京南下了。

  途中,曾國藩反復地咀嚼西太后的兩句話,細細地揣摸朝廷對馬案的態度,慢慢地有了些較明確的認識。西太后對此事並不太熱心,印證了趙烈文的分析。朝廷對馬新貽的看法尚好,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沒有要將此案追查個水落石出的意思。對於這樣一樁大案奇案,朝廷的態度顯得頗為難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這些想法與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商討,他們也都覺得奇怪。這些離奇的跡象倒刺激了趙、薛、吳這班熱血幕僚的好奇心。他們極力慫恿曾國藩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並猜測弄清之後必有許多意外的收穫。曾國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麼意外之獲,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職分所在。他於是寫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給正在江甯附近整頓長江水師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訪。

  兩江總督衙門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馬新貽當總督時,衙門設在江寧府署。曾國藩不願與馬新貽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軍英王府已作他用,於是暫借鹽道衙門辦事。

  一連幾天,江寧城裡上自將軍魁玉,下至過去的平民舊識,川流不息地前來拜謁。除魁玉、藩司梅啟照以及鄭敦謹未到之前代為審案的漕運總督張之萬外,曾國藩一律謝絕。忙過這些應酬後,他又親到江寧府去弔唁馬新貽,送上一副挽聯:范希文先天下而憂,曾無半時逸豫;來君叔為何人所賊,足令百世悲哀。

  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進城來訪。

  「滌丈,你見老多了!」僅僅兩年不見,曾國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意外。

  「雪琴,你兩鬢也增了些白髮。」彭玉麟比曾國藩小五歲,這幾年因國秀病故,世事多艱,心情不暢,身體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來江寧,他還不到五十,便彎背了。

  還有春霆,早幾個月大病一場,差點把命都丟了。」

  「春霆害的什麼病?」曾國藩的腦子裡很快閃過二十年前長沙城裡,鮑超被鎖拿,當街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樣一個雷打不倒的漢子也垮下來了。

  「還不是過去的那些刀傷箭傷發作!」

  曾國藩搖頭歎息。

  「還有次青,前幾天一個平江勇哨官來水師看望過去的弟兄們,說次青在關門著書,絕口不談過去的事,好像有滿腹牢騷。」

  「早年在長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沒虧待他們,一個個也都還說得過去。授文職的,大都在道貢以上,授武職的起碼也是個遊擊、參將,不願做官的回到家裡,也都是富翁財主。唯獨次青至今向隅,我於他有虧欠。過些日子,我要專門為他上個摺子,請朝廷起複。」

  曾國藩這種出自內心的沉重情緒,使彭玉麟深受感動,他覺得氣氛太灰暗了點,遂將語調一轉,說:「有一個人倒是越活越灑脫了。」

  「哪一個?」曾國藩從對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來,生髮了幾分興趣。

  「郭筠仙。我聽厚庵說,剛基去世,他悲傷過一段時期後便很快釋懷了,這兩年讀了很多洋人的書報,常說洋人超過我們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們的法律國制都值得我們效法。世道變了,禮失而求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總未遇到機會。」

  郭嵩燾的兒子郭剛基是曾國藩的四女婿,聰慧好學,只是天不假年,二十歲便病逝,留下嬌妻幼子,害得父親、岳父傷心不已。

  「筠仙的這個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總覺得他今後會在這方面有一番事業出來。是該多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現在夜郎侯太多了,總以為自己了不起。」曾國藩想起了幾個月前,以醇王為首的清議派對處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經答應過筠仙,向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這兩年內只要我沒死,就一定踐諾。」

  自從辦津案以來,曾國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種預感,而這種預感又使他多次夢見死去的祖父和母親,他於是更相信死期不遠了,心中常默念著哪件事該了而未了,應如何了結。

  每當這時,他的一顆心,便會如同脫離軀體似地飛回了荷葉塘。不知為什麼,荷葉塘那塊貧瘠僻冷的土地,那條小小的淺淺的涓水河,那座荒蕪的高嵋山,還有長年累月生活在那裡的父老鄉親,總是勾起他綿綿不絕的思念,當年那個寒素的耕讀子,是怎樣急切地盼望走出去,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啊!今天,這個勳高柱石的大學士,卻又魂牽夢繞般地想回到它寧靜的懷抱。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曾國藩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澀。此中答案的確難以尋求。

  相見的氣氛居然這般令人傷感,這是彭玉麟進城之前所沒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籌建中,彭玉麟向來對名望事業看得淡薄,內心的痛苦也就不如曾國藩的深重,談過幾個老朋友的近況後,他轉入了正題:「滌丈,馬穀山這事,好使人驚詫!」

  「是這樣的。」曾國藩點點頭,說,「雪琴,你把馬穀山被刺那天的詳情說說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說,「這真是一件怪事——」

  江寧城內駐有綠營兵二千多人,棚長以上的大小頭目有二百餘人。這些頭目,每月由記名總兵署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考核一次,稱為月課。月課的內容主要為弓、刀、石、馬四大項,成績分優、甲、乙、丙四等,是武職遷升黜降的一個重要依據,向為軍營所重視。七月初,喻吉三便下達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場大考,屆時總督馬新貽親自檢閱。應考者早早地作準備,人人都想在總督面前博得個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來,大課便推遲到第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還未大亮。江寧校場就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頭目跨著駿馬,穿好緊身戰甲,一進校場,便各自活動起來。校場規矩很嚴,就連中上級武官所帶的隨身僕從,都不得進場,只能在柵欄外觀看。

  卯正,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喻吉三等人簇擁下來到校場。他身穿從一品錦雞蟒袍,頭戴起花紅珊瑚頂帽,腳踏雪底烏緞朝靴,神色莊嚴地走上檢閱台。一聲號炮響後,考核開始。喻吉三宣佈,馬制台特為準備了十二朵大紅綢花,每個項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親授的紅花。應考者無不踴躍。

  先考弓術。弓以力為單位,一力十斤。從八力起開弓,連續開滿三次者為合格。八力開後再加至十力,合格後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為甲等,超過十五力者為優秀。開弓完畢,再考平地射。每人發六支箭,在三十步遠外對準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為優。接下來考刀術。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將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嫺熟者為優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將石拔地一尺,再上膝,再上胸,將三百斤的石頭舉過胸脯者為優。

  武職人員的考試遠比文職人員咬筆桿做文章有趣。開考後,柵欄外便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而且越來越多。大家以高昂的興致觀看,並以喊聲、掌聲為應考者呐喊鼓勁助威。

  最精彩的是馬術。校場馬術的考核為馬上射靶。這時已到午初時分,校場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熱氣騰騰。儘管衛兵一再阻擋,圍觀的百姓還是拼命地向柵欄靠近,柵欄旁邊的幾株大樹上都爬滿了人,好幾株枝幹被壓斷了,從樹上掉下並跌斷手腳的事時有發生。

  校場的一頭有三個離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長的竹竿,竹竿上掛一塊寬三尺、長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做布侯。布侯上畫著三個圓圈,離布侯三十丈遠處有一道白石灰線。人騎在馬上,打馬在校場上飛跑三圈後,再對著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中布侯內圈者為優秀。柵欄外,成千上萬名觀眾的眼睛跟著校場上的跑馬轉,隨著一箭箭射出,報以喝彩和惋惜聲。場內的應考者和素不相識的場外圍觀者,幾乎達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最後,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馬射箭完畢,居然無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內圈的,在一片遺憾聲中,也根據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時刻,四大項目中十二名優勝者神氣十足地走上檢閱台,馬新貽給他們一一戴上大紅綢花,又說了幾句勉勵話。恰在這時,有一處柵欄被擁擠不堪的百姓衝垮了十多丈寬的缺口,兩三百名膽大者從缺口中潮水般湧進了校場,衛兵們來不及攔阻,擠進來的人都朝箭道跑去。因為箭道的那一端是總督衙門的後門,馬新貽將要從這裡回署。馬新貽平時外出,總是坐在遮蓋嚴密、前呼後擁的八台大轎裡,百姓哪能見到!今日能有這樣的好機會,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儀。

  「大人,箭道兩邊擠滿了百姓,讓衛兵驅散後您再下去吧。」見馬新貽正要走下檢閱台,喻吉三彎腰勸阻。

  「不必了,百姓們想見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又有何妨!」志得意滿的馬新貽也想借此機會,給江甯百姓一個好形象。他邊說邊整整衣冠,揚起頭走下檢閱台。

  柵欄外的百姓見衛兵並不驅趕闌入者,便紛紛從缺口處擠了進來。一時間,箭道兩旁聚集著近千人。馬新貽在巡捕及貼身衛士的保護下斂容正色,大搖大擺地穿過校場,走進箭道。頭上的紅頂,頸上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繡線,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色光毫,照得百姓們眼花迷亂,豔羨驚歎:「好神氣的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當然咯,還不到五十歲,又沒有吃過曾大人那多苦,當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這福氣,做督撫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馬新貽邊走邊聽到這些讚歎之辭,心中洋洋自得,腳步邁得更加威武。這時,一個年輕的武弁從箭道邊人群中沖出來,高喊一聲:「表舅!」然後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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