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三四


  「剛才大人所問之事,老衲已猜著三分,現在乾脆明說了吧!」芥航不再數念珠,端坐在禪床上,對曾、彭說,「老衲雖枯坐定慧寺,不出焦山已三十年了,但發生在江南一帶的事,老衲畢竟有所風聞。老衲吃的農夫所種的稻米,穿的村婦所織的袈裟,要說完全脫離紅塵,豈非自欺欺人!故老衲教誡寺中僧眾,既一心禮佛,又關心世事,只不干預耳。自江甯克復後,大人所做的幾樁大事,均合世人之意,老衲從香客的談論中早有所聞。至於裁軍,正所謂看門犬三成已去其二,餘下一成的保存,何不效慧明法師的成法呢?」

  曾國藩明白了,芥航是在指點他,要他仿效慧明法師的作法。這樣說來,長江水師也可以換裝,脫下團練服,穿上綠營衣?也就是說,將長江水師由臨時招募的團練改為國家的經制之師。這一層,曾國藩不是沒有想過,但是他覺得可能性太小了。且聽聽這位活菩薩的意見。

  「老法師,您看這學慧明長老的辦法,讓湘軍換裝行得通嗎?」

  「行得通!」芥航堅定地說,「以老衲冷眼觀看,當今人主尚有依靠大人之處,且湘軍水師改裝自有它的合法理由。這些理由,大人隨便都可以說出幾條。大人不妨去掉顧慮,試一試看。

  「謝謝法師點撥!」曾國藩突然增加了信心。

  「不必言謝。」芥航法師又數起念珠來,恢復先前平靜祥和的神態,「老衲細看兩位大人骨相,知彭大人陽剛勁氣充旺,非陰邪之氣所能侵襲,且享高夀,古稀之年再建非常之功。曾大人積勞積憂過重,氣血虧損,日後望少從奇險處著想,多向平易處用力。然治家有方,余慶不絕,子子孫孫,代有美才,足令世人羡慕稱頌。」

  曾、彭再次合十鞠躬。

  夜更深沉了,窗外一片漆黑,宇宙間仿佛只有江浪松濤的響聲以及定慧寺方丈室裡的燈光。曾國藩和彭玉麟似乎覺得這是一盞智慧的明燈,它能燭照人間的疑惑,洞悉世俗的虞詐。今夜,他們這兩個不幸捲入蝸角之爭的俗客心靈,也不知不覺地感受到了它的光芒的照耀!

  回到江甯後,曾國藩和彭玉麟、黃翼升、李朝斌等人進一步商量長江水師的永久保留問題。曾國藩的最大顧慮是:將團練改為經制之師,這是沒有先例的事,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芥航法師的所謂「以老衲冷眼觀之」的話,畢竟只是他的看法,是不是朝廷的意思,實在顯得很玄虛。黃翼升、李朝斌說,不管怎樣,先上個摺子再說。彭玉麟思考良久,說出一套完整的設想來:「團練改為經制之師,沒有前例可援,若是陸軍,此事萬萬不可提,但現在是水師,卻可望獲得准許。一則朝廷鑒於從宣宗爺開始,海疆屢受夷人侵淩,需要建一支海防水師。二則長江水師組建十餘年,有一個現成的規模,有良好的西洋裝備,最有改為海防水師的條件。三則這些年長江水師的名聲畢竟比陸軍要好些,朝廷對它的猜忌少。」

  由長江水師分統出身後任淮揚水師、太湖水師統領的黃翼升、李朝斌完全贊同彭玉麟的分析。黃翼升說:「這麼好的一支水師隊伍,想必朝廷也捨不得把它長期當團練看待。」

  李朝斌說:「把長江水師改為海防水師,真的讓朝廷撿了大便宜。」

  曾國藩想:雪琴前兩條有道理,至於第三條,那是出於他的偏愛,長江水師的名聲比吉字營、霆字營也好不了多少。

  便笑著說:「依雪琴看來,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是有十成把握咯!」

  彭玉麟說:「十成把握說不上,五成可以打包票。」

  黃翼升說:「不只五成,少說也有八成。」

  曾國藩搖搖頭說:「八成?我看未必有,還是雪琴估計得穩當,大概五成左右。」

  彭玉麟說:「不再走別的途徑,便只有五成把握;若再走一條路,就有可能達到八成。」

  「再走哪條路?」李朝斌急著問。

  「有一個人,向來支持滌丈和湘軍,找他,一定行。」彭玉麟慢悠悠地說。

  「哪一個?」李朝斌脫口問道。

  黃翼升說:「你是說找武英殿大學士賈楨?」

  曾國藩心裡明白,但不做聲。

  「找恭王。」彭玉麟自己回答了。「恭王東山再起,雖失去了議政王的頭銜,但仍是軍機處領班大臣。這說明太后對他既有隔閡,但又不能缺少。湘軍能建大功,一向仰仗恭王的鼎力支持;且恭王在與洋人的交涉中,倍感國勢柔弱的恥辱,多次提出要建海軍,辦工廠,徐圖自強。他一定會全力支持將長江水師改為國家的海防之師。」

  「雪琴,你剛才說恭王和太后仍有隔閡,何況又失去了議政王的頭銜。這樣一件大事,太后會讓他一人作主嗎?」曾國藩問。

  「是的,我為此想了很久。」彭玉麟說,「恭王經前次挫折,處事的顧慮會多一些,很可能不會一人獨自決定。我有一個替恭王著想的主意:請恭王對太后說,長江水師改經制之師,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援朝廷處理大事的舊章,由軍機處發文徵求各省總督意見,然後再作決定。」

  「假若各省總督意見不一怎麼辦,豈不反而誤了大事?」黃翼升說。

  彭玉麟笑著說:「昌歧顧慮得有道理,但沒有具體分析。

  兩江之外的其他七省總督,我都一一作了揣測。直隸總督劉長佑出於我們湘軍,有利於湘軍的事,他決不會反對。陝甘的楊嶽斌就更不用說了,兩廣的毛鴻賓是滌丈的同年,雲貴的勞崇光,我們湖南的鄉賢、滌丈的老友,四川的駱秉章,多年來為長江水師籌過上百萬兩餉銀,他們三個都不會反對,稍有點麻煩的是湖廣的官文和閩浙的左宗棠。」

  這的確是兩個關鍵人物。大家都注意聽彭玉麟的分析:「官文這個人很複雜。他既仇視湘軍,又沾了湘軍的光。不是湘軍的勝利,哪有他的一等伯爵?他是個聰明人。據滌丈說,他上次來江寧,背地裡行陷害,表面上對滌丈恭敬,還要說湘軍的好話。此人的特點是貪名貪利,無定識,無風骨,你給他點好處,他就會站在你這邊。我想給太后、皇上的摺子裡,乾脆建議改制後的長江水師統領讓他官文做,我們都做他的副手,他一定會樂意。」

  曾國藩想起他創辦湘勇以來,便一貫採取推出一個滿人來領頭的做法,對彭玉麟此計甚為贊許:「雪琴,你的這個辦法很高明。」

  彭玉麟快活地笑道:「這是向你老學來的。」

  李朝斌說:「官文那傢伙對水師狗屁不通,弟兄們哪裡會服他!」

  黃翼升說:「你不要急,他只是掛個空銜的。」

  李朝斌說:「萬一他要亂干涉呢?」

  彭玉麟說:「他這個人聰明就聰明在這裡。知道自己不懂水師,只要有這個空名他就高興了,不會具體插手的。他豈止不懂水師,陸軍他也不懂,錢糧刑穀他樣樣不懂,但他偏偏就當了十多年的湖廣總督,還升了大學士。你說他是草包?

  他的聰明之處,恰恰表現在他什麼都不管,只管吃喝玩樂、圖享受、討姨太太。凡他掛名的職分內,有了功勞,他是頭一份;出了差錯,都是具體辦事人的。這正是官文做官的訣竅。」

  一番話說得這樣的一針見血,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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