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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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航拿出一幅遞給曾國藩,又拿出一幅遞給彭玉麟,說:「二位居士請展開看一看。」 曾、彭懷著莊嚴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將紙展開,不覺驚了。這紙上既不是寫的佛經,亦不是繪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楊繼盛上的反對與俺答開放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楊繼盛的奏疏——參劾嚴嵩。清代讀書人,幾乎無人不崇敬楊繼盛,也無人沒有讀過他的這兩篇正氣凜然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從史書上讀到的第二手材料,誰都無幸一睹這兩篇名奏的原件。 曾國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舊檔案,曾很留心這兩件奏疏,可惜沒見到。今夜在這個荒涼的島山寺廟裡見到它,正應得上一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感到很奇怪,問芥航:「敢問法師,楊忠湣公的這兩篇奏疏,是真跡嗎?」 「不是真跡,何能稱之為鎮寺之寶?」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驚訝不已,說:「弟子少時最好讀忠湣公參權奸嚴嵩疏。『蓋嵩好利,天下皆尚貪;嵩好諛,天下皆尚諂。源之弗潔,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也。』每讀至此,常擊節撫歎。然世人皆說,忠湣公此兩疏早已不存於世,何以能存於寶刹呢?」 「二位居士且莫驚詫,容老衲慢慢說來。」芥航法師兩隻佈滿魚尾紋的眼睛裡再次射出光芒來,曾國藩突然覺悟到,這高僧原來並非超凡脫俗,他的胸中充溢著與世人一樣的善善惡惡的情感,只不過這種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師深情地回憶:「楊忠湣上參劾嚴嵩疏後,蒙冤下詔獄,自知此番沒有出獄的可能了,便暗中打發人叫他的獨生子伯遠趕快離家出逃。伯遠公逃至揚州時,聞父親被嚴嵩殺害在菜市口,悲憤填膺,立志報仇。他素知嚴嵩心腸歹毒,決不會放過他,海捕文書立即就會下到全國各地,自己將插翅難逃。這天夜裡,伯遠公雇了一隻小船從江北劃過來,一直劃到焦山邊,悄悄地上了岸。他徑直來到定慧寺——當時叫作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濟法師,表示願意皈依佛門。宏濟法師見伯遠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給他取個法名叫心一。就這樣,伯遠公逃脫了天羅地網般的搜索。十年後,嘉靖皇帝懲辦奸相嚴嵩父子,天下額手稱慶,伯遠公這才向宏濟法師說出了自己的身分。宏濟法師勸他脫去袈裟,還俗進京,繼承父業,為天下蒼生做點有益的事。伯遠公先是不肯。宏濟長老正色道:『佛家最高宗旨,在使眾生脫離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謂眾生超脫我超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普通百姓,無力為眾生辦事,故投我佛門。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後,萬民景仰,遇此君主賢明之際,何不承父志濟天下蒼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豈不愧對乃父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遠公被說服了,含淚離開焦山寺。回京後,嘉靖皇帝將忠湣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員外郎一職賞給了他,並賜還互市、劾嚴兩篇名疏。伯遠公一則報焦山寺救命之恩,二則也怕父親的這兩篇奏疏日後湮滅,遂將它用木匣裝起來,送給宏濟長老,請焦山寺代為保管。宏濟法師將它定為鎮寺之寶。從此便一代代傳了下來,一直傳到老衲手中。」 芥航說到這裡停住了。曾國藩邊聽邊想:剛才說芥航法師未脫俗,實際上,定慧寺這座江南名刹、佛家聖地也未脫俗。它把楊繼盛的奏疏作為護寺之寶,這裡面包含著對忠臣義士多大的尊崇!對人世的正義與邪惡有著多麼強烈的是非褒貶!可敬的芥航法師,可敬的定慧寺。曾國藩心裡默默念道。 彭玉麟問:「法師,楊忠湣公的真跡保存於寶刹三百年,這中間也曾給外人觀賞過嗎?」 芥航答:「三百年來,這件鎮寺之寶只對三個人開過。一是前明史閣部史可法守揚州時,有次來焦山巡視,住持圓鑒法師請他看過。二是康熙帝南巡至焦山,為寒寺御筆親賜定慧寺三字,為報聖恩,住持慧明法師請皇上觀賞過。三是乾隆爺南巡,御賜一萬兩銀子重修寺院,那年我已在定慧寺出家,親眼見智重長老打開木匣,請乾隆爺過目。今夜為二位居士,第四次打開了木匣。」 芥航法師給他們以史可法、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樣的禮遇,使彭玉麟、曾國藩很感動。感動之余,曾國藩又覺奇怪,這禮遇,決不是彭玉麟的五百兩銀子所能換來的。難道說,自己的身分被這個菩薩似的老法師窺視出來了嗎?他問:「請問法師,楊忠湣公的奏疏既然讓人看過,就必然會傳出去,寶刹不怕它被人盜走嗎?」 「居士問得甚好。」芥航又數起念珠來,一邊說,「康熙爺南巡那次,人多眼雜,慧明法師擔心被歹人得知,於是聘請了十名武林高手作護寺衛士,以防不測。過了些日子,慧明法師又犯起難來,寺廟清靜無為之地,怎能容得武師?且這樣明目張膽地聘武師,豈不告訴別人,寺裡有寶嗎?慧明法師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芥航法師停下來,用眼掃了一下曾國藩,然後又繼續數著念珠說:「慧明法師將這十名武師一律削髮為僧,填了度牒,成為定慧寺的正式比丘。從那時起,定慧寺便仿照少林寺,在寺內練拳習武。有武藝出眾的,便讓他充當寺院的保鏢;沒有,則從外面雇請,雇請的人都一律作僧人打扮。以後方法靈活些了,不再填度牒,想留則留下,不想留了,隨時可以離寺還俗。就這樣保存了護寺力量,鎮寺之寶也就沒有丟了。」 說罷,芥航又拿眼掃了他們一下。曾國藩覺察到老法師的話是專門對他而說的。他略覺有一種啟發,但一時又聯繫不上來。於是又拿起楊繼盛的奏疏欣賞著,腦子裡慢慢浮現出那位明末忠臣從容就義時的悲壯情景:拖著腳鐐,披著長髮,慷慨走向菜市口,口裡吟著:「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居士!」芥航法師把曾國藩的思緒從歷史煙雲中喚回。 「楊忠湣公的奏疏真跡存於寒寺三百年,今日才只是第四次開啟,居士能不題個字,為寒寺留作紀念嗎?」 曾國藩笑著說:「老法師給弟子這樣高的禮遇,使我們既感激又慚愧。只是傖促之間,題什麼是好呢?」 芥航說:「居士不必過於謹慎,隨便寫幾個字吧!」 曾國藩對彭玉麟說:「要麼你先寫。」 彭玉麟忙擺手推讓。曾國藩想了想,說:「二十年前,弟子讀《明史》,深為忠湣公兩疏所感動,認為乃天地間至情之文,一時心血來潮,寫了幾句四言古風。若法師不嫌鄙陋,弟子就把這篇舊作抄一遍吧!」 芥航說:「最好!」 小沙彌送來紙筆,撥亮燈芯,曾國藩揮筆寫道:「古孰無死,曾不可班。輕者鴻毛,重者泰山。楊公正氣,充塞兩間。遺文妙墨,深播人寰。馬市一疏,聲振薄海;更擊賊臣,五奸十罪。心追逢比,身甘菹醢。取義須臾,歸仁千載。翩翩諫草,猶存手稿。古柏挐空,似枯彌好。郁此英風,輔以文藻。長有白虹,燭茲瑰寶。」 他僅僅只將原作的「欲睹手稿」改為「猶存手稿」,其餘一概照舊。寫罷笑道:「年輕時的塗鴉之作,實不堪入法眼!」 芥航說:「居士之詩可與楊公之疏並為不朽,請居士落款吧!」 這下把曾國藩難住了。乾脆一瞞到底吧!他心裡想,於是提筆寫道:「同治四年仲夏,洞庭湖俗子江子城敬題于楊忠湣公二疏手跡之後。」 「哈哈哈!」芥航忽然大笑起來,聲音之爽朗,氣概之豪放,竟像一個五六十歲的壯健將軍,曾國藩、彭玉麟相顧失色。「曾大人,不必再在老衲面前自抑了,還是實實在在落下你的大名吧!老衲剛才說過,詩與疏並為不朽,但它要借曾大人的聲威,可不能憑『江子城』三字呀!。 曾國藩驚問:「老法師何以知我不是江子城而是曾國藩?」 芥航笑道:「二位居士來方丈室之前,老衲已觀察多時了。雖是布衣小帽,舉止之間卻充滿豪氣,老衲心中已知二位非等閒之輩。老衲雖平生未睹大人尊容,但耳畔也曾聽過香客們談論大人的儀錶。剛一晤面,便與素日腦中的形象對上了。言談之中,又知從江寧來,湖南人,問的事也不一般,老衲心裡已明白。只不過這位居士,老衲一時還猜不著。」 曾國藩見法師道破真情,便不再瞞了,指著彭玉麟說:「這位是衡陽彭雪琴先生!」 「啊,你就是善畫梅花的水師統領!老衲久仰了。」 彭玉麟忙起身致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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