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二二


  接官廳正中臨時搭起了一座龍亭。曾國藩率領眾人,對著龍亭中的牌位跪請聖安:「敬祝皇太后、皇上聖體安康,萬歲萬萬歲!」

  劉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聖體安康,諸位請起。」

  然後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備好的大轎。一行二十多座綠藍呢轎,氣勢磅礴地將兩位主考大人護送到旱西門外妙香庵。

  李鴻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驗證。全套洋式陳設,不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撓腮,就連老頭子劉昆也很滿意。下午,豐盛的接風筵席上,吳下名菜使得客人讚不絕口,尤其是菰菜、蓴羹、四鰓松江鱸魚膾,更是令滿堂叫絕,連曾國藩也覺得味道不錯。

  妙香庵大門外插起兩塊大木牌,每個牌上寫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回避」。除東廂一扇耳門外,所有的門上都貼上兩條左右交叉的封條,上面赫然蓋著「欽命江南鄉試正主考」紫花大印。劉昆、平步青在妙香庵裡安靜地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門上的封條扯了,正主考官劉昆穿朝服乘亮轎、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藍呢轎出庵,由旱西門進城來。

  亮轎亦名顯輿,四周無圍幛,裡面安放大寶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獅,轎竿裹彩綢,由八人抬著,前後吹吹打打,坐在轎中的人可以毫無遮攔地俯視圍觀的百姓,最是威風得很。這種亮轎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為的是突出其威儀。

  亮轎一直抬進位於城南府東大街的江寧府衙門。這裡已由江甯知府出面,擺下了十五桌入簾上馬宴。待劉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謝過皇恩入席端坐後,同考官、監臨、提調、監試等各執事官才一一入席。這種入簾上馬宴雖是宴席,其實主要是一種儀式。酒菜並不豐盛,大家也只略為嘗嘗而止。席間每隔半個鐘頭獻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戲。一連三道茶,三段折子戲,全演的科舉功名的內容,諸如商輅三元及第、梁灝八十八歲點狀元之類。

  第三段戲演畢,劉昆起身,眾人跟著起身,走到門外上轎,徑直前往貢院入闈。赴宴者剛出大門,久在門外圍觀的百姓便破門蜂擁而入,將宴席上的杯盤果蔬一搶而空,然後將桌子凳子一齊掀翻,再樂呵呵地揚長出門。衙門的差役並不干涉,都在一旁站著觀看。前來搶食的人大半不是因為饑餓,這有個名目,叫做搶宴,為自己,或為親朋在科舉考試中搶個吉利。

  當劉昆帶著百餘名闈中官員進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貢院後,立即便有三千餘名淮軍開了進來。進入闈中的有兩千人,叫做號軍,負責近兩萬名應試士子的試卷發放、送飯送水、號房的開關打掃以及一切服務性事項。外面有一千餘人,擔負著警戒、巡邏等任務。從這一刻起,往日可以隨意參觀的貢院,立即變得戒備森嚴了。金陵全城無論士農工商,都在談論著這件非同尋常的大事:中斷十二年之久的江南鄉試終於恢復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雲密佈,寒氣逼人。

  昨夜刮了一個通宵的西北風,氣溫驟然下降,金陵城提前進入隆冬季節了,近兩萬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點名入闈。

  鄉試定例在八月舉行,以八月初九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正場。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點名入場,後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一二兩場非到時不開,唯第三場提前於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對功名不甚經意的人,這時便交卷出場,好在中秋佳節之夜賞月。每場寅正點名,日落終止。甲子科江南鄉試因為推遲了整整三個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點名時刻也因此推遲一個時辰。卯正時刻,貢院外大坪裡人山人海,士子們背著被包,提著考籃,照著先天發下的《貢院坐號便覽》,按省府縣分站在各道門口等候入場。

  江南貢院有東西兩道轅門。東轅門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四個大字,西轅門牌坊上寫著「為國求賢」四個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東轅門,江蘇籍士子分在西轅門。每個轅門左右又各有兩道較小點的門。這樣,一共有十道入闈的門。門雖多,但士子近兩萬,每道門口仍有近兩千號人圍在旁邊。每點齊五十名以後,由差役執高腳牌在前引導,士子們跟著牌子魚貫入闈。因為要一一點名驗看,頗費時間,入闈速度很慢。

  開始還算安靜。天氣雖冷,士子們因早有準備,都還耐著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時分,突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雜著雪粒。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裡的士子們弄苦了。雖有雨傘斗笠,到底擋不住長時間的雨雪。沒有多久,便一個個身上鋪滿了雪粒子,肩頭、袖口、褲管都漸漸地濕了。尤其可憐的是那些年老體弱和衣衫單薄的人,他們更是冷得瑟瑟發抖,縮頭縮腦地站在轅門外,在寒風欺淩、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過龍門便身價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懲罰的罪犯。

  人群混亂了。咒駡天老爺的,吆喝著快點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種聲音嘈嘈雜雜,吵得連點名聲都聽不見了,入闈速度越來越慢。忽然,從西轅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爺爺,爺爺!」人們都圍了過去。只見一個年愈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凍死了。旁邊兩個士子跪在一旁失聲痛哭。有心腸好的士子便過來關照勸慰,有急公仗義的士子便忙著去叫巡邏兵。四周都在悄悄議論:「這老頭子是誰,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赴試?」

  「據說是如皋來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兒子都有五十多歲了,孫子也二十多了。」

  「老頭子發病幾天了,兒孫勸他莫入闈,他非要進不可,說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號房裡,這不就應了這句話!」

  「哪裡應了?還沒進號房哩!」

  「這是凍死的。這個鬼天老爺!主考官行行好,莫點名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好事!」

  說話間過來兩個兵士,將老頭子的屍體抬走了,兒子孫子哭著跟在後面。士子們望著這個慘景,搖頭歎息道:「可憐呀可憐!客死異鄉,兒子孫子也進不了考場,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風剛起,曾國藩便醒過來了,為天氣的驟冷擔憂。他是經歷過一科鄉試、三科會試,在號房裡度過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闈中之苦。今科鄉試,大不同於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氣悶了。誰知後來竟下起雨夾雪來,他為應點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來無心治事看書,不斷打發人到貢院門外去探聽情況。

  「大人,如皋籍士子魯光羲凍死在西轅門外。」奉命瞭解情況的趙烈文進來報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國藩大吃一驚。他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子?」

  「正是。現在遺體已被送往清涼寺。他的兒子、孫子和他同來應試,有兩個淮軍士兵幫他們一起料理後事。」

  「可惜!」很久後,曾國藩才吐出兩個字來。這個消息使他甚為不快。七十八歲帶著兒孫赴鄉試,大清立國以來絕無僅有。那天聽了李鴻章的稟報後,他便思考著要圍繞這個題目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該向皇太后、皇上奏報:耄耋老人攜子孫應試,這是皇太后、皇上聖德感化的體現,是孔孟儒學深入人心的生動說明,是長毛滅後國家中興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為兩江三省讀書人樹個榜樣,鼓勵年輕人奮發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學不怠。他還想到朝野都會廣泛談論這件罕見的奇事,正史野史都會感興趣地記載下來,為本就天下矚目的甲子科江南鄉試增添異彩,自己作為這科鄉試的總策劃人,將會更顯得不同凡響。可是,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光彩將變為陰影,美談將變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涼寺去看看魯光羲的兒子和孫子,並從庫房裡取出四十兩銀子送給他們,叫他們買副棺木,早點將老人入棺,護送回籍,不要在城裡呆久了。」

  「好,我就去。」趙烈文答應著,猶豫了一下,又說,「大人,現在雨雪交加,氣候嚴寒,士子們都站在露天坪裡,許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點名,先放他們進去,在號房裡畢竟可以躲避風雨。」

  不點名就徑直入闈,這可是鄉試中從未有過的事情,倘若因此亂了考場,將來誰負這個責任?

  「大人,士子們都在雨雪中冷得發抖,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兩百,若是再出幾個魯光羲這樣的人,那就不好收場了。」見曾國藩陰沉著臉不做聲,趙烈文又補了一句。這話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涼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闈見劉大人,請他下令停止點名,先讓他們都進號,然後再叫點名官挨號一一查驗,發現有混進場者,杖責一百棍,趕出貢院。

  今後倘若朝廷追究下來,一切責任由我負!」

  正在為因雨雪嚴寒而點名進展太慢發愁的劉昆,聽了趙烈文的轉告後,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開闈門,可不點名,一律憑《貢院坐號便覽》紙牌趕快入闈進號。這個命令一傳達,尚在轅門外候點的一萬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紛紛高喊:「謝主考大人恩典!」他們自動整隊,舉起紙牌,不到一個時辰,便全部進場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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