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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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裡,臣閉門謝客,反省思過,所獲良多。」奕回答,聲調裡帶著懺悔的味道。 「六爺,先帝龍馭上賓,將祖宗基業扔給我們孤兒寡母,外頭洋人欺侮,內裡賊匪又四處作亂,我們姊妹好難啦!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們姊妹倆沒別的能耐,只有內靠五爺、六爺、七爺你們這班親叔子,外靠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批文臣武將,才勉強把這幾年支撐過來。現在雖說江寧收復了,但撚子、回民的氣焰仍很凶,祖宗江山還在危難中。六爺,你要和我們母子一條心呀!」 奕聽出了慈禧的話中之話,遂再次磕頭奏道:「臣年幼不懂事,前向對兩位太后多有冒犯之處,心裡十分悚慚。近日重溫列祖列宗的教誨,深感祖宗創業之艱難,兩百多年來,江山維繫不易。當此內憂外患之時,臣辦事不力,有負太后重托,理應譴責。臣處周公之位而不能行周公之志,不僅將來愧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亦對不起臣僚百姓。臣心痛苦萬分。」說到這裡,奕不覺失聲痛哭起來。 奕的表現使慈禧十分滿意。究其實,她與奕並沒有多大的衝突,根本不是江甯城裡的曾國藩想像得那樣嚴重。 兩宮垂簾聽政後,奕以皇室中的有功人員被封為議政王,食親王祿雙份,總領軍機處,成為事實上的攝政王,權傾當朝。恭王府成了京城裡除皇宮外的第一府第。一天到晚大門外車水馬龍,冠蓋如雲,王府支出浩繁。這時,任過總督的岳丈桂良給女婿出了個主意:收門包。並說地方上的督撫衙門、兩司衙門乃至府道衙門莫不都如此,否則,應酬的開支從哪裡來?奕接受了這個建議。這樣一來,王府增加了一筆很大的收入。但時間一久,弊端也越來越大。大家都出門包,門包就有了數量大小之別。數量大的先得接見,數量小的往後挪。有的外官為了早得接見,不僅出門包,且賄賂門房,門房又乘機敲榨。到了後來,見一次奕,甚至要交一千兩銀子的門包。這樣一來,京師物議甚多。有次,安得海有要事要見奕,門房不認識,開口便要他拿三百兩銀子出來。安得海說他是宮裡的,門房說宮裡的也要出。安得海不便說出慈禧的名字,只得打出三百兩銀票。過一會兒,門房出來說:「恭王事多,安排在五天后接見。」 安得海急了:「煩你再去通報一聲,就說有要緊事,請恭王務必在百忙中見一下。」 門房笑嘻嘻地說:「那好,既有要事,再拿兩百兩出來吧,作特急安排。」 沒法子,安得海咬緊牙,又拿出二百兩來。 就這樣,安得海見一次奕,用去了五百兩銀子。他氣不過,將此事告訴了慈禧太后。慈禧心裡頗為不悅。 禦史蔡壽琪得知官員們對恭王府收門包一事普遍不滿後,向太后、皇上告了一狀。慈禧將摺子給恭王看。恭王看後,追問是誰上的。慈禧告訴他是蔡壽琪。奕脫口而出:「蔡壽琪不是好人!」慈禧聽後皺了皺眉頭。 奕既以攝政王自居,每議及軍國大事時,便常常發表與慈禧觀點不同的言論,而且侃侃高談,引經據典,頭頭是道,慈禧辯不過他。她心裡嫉妒,深怕自己被架空。平時在後殿議事,時間一久,太監除給兩宮太后上茶外,也給奕上一碗茶。有次太監忘記上茶了,奕慓講得口幹,順手端起慈禧的茶碗一飲而盡。喝完後,奕才知拿錯了,忙賠罪。慈禧一笑置之,然過後想起,心裡不是味道。 後來,奕鑒於軍費支出大,提出裁抑宮中開支的建議,慈禧同意了。她想到裁抑的是別人,不會到自己的頭上來。一次,安得海到內務府去領餐具。管事的太監說,奉恭王命,太后的餐具一個月發一次,早幾天才領過,這次不能發。安得海不作聲。第二天禦膳房給慈禧開餐,端上來的盤盤碗碗全是缺邊裂口的。慈禧驚問是何緣故。安得海為泄私憤,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大堆恭王如何克扣等壞話。慈禧聽了很生氣。 就這樣幾件事情,慈禧把它聯繫起來,暗自思考了很久。 她認為奕為皇帝的親叔叔,又在辛酉年起了扭轉乾坤的作用,見識很高,才幹超群,受到內外上下的普遍尊敬,且又這樣膽大驕傲,不把她放在眼裡,要不了多久,他會把她們母子當作傀儡,玩弄於股掌之中,到時候,甚至會把孤兒寡母趕下去,自己做起大清王朝的皇帝來。他是道光帝的親兒子,當皇帝名正言順,而自己弄的這一套垂簾聽政,本是祖制所不容的。慈禧越想越覺得可怕,必須先下手為強!這個處事果決、心狠手辣的女人於是先動了手。她加給奕的罪名是貪墨受賄、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一紙詔命,將奕所有的職務全部剝奪乾淨。 從本質上來說屬懦弱型性格的奕,驟然遭此重大打擊,措手不及。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場大變動,想起肅順、載垣、端華的被殺,想起執政三年來這位太后的手腕,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她的對手,要保全權力地位,唯一的出路是真正徹底地跪倒在她的腳下,順從她的旨意。趁著慈禧三十大壽的機會,他投其所好,送了一份重禮:一整套法國進口的妝具和一雙繡花鞋。那雙鞋子上每只都綴著一顆徑長一寸的東珠。管事太監告訴慈禧,光這兩顆珠子就不下於五十萬兩銀子。慈禧對這份重禮滿意。她今天就穿著這雙舉世無匹的繡花鞋,眼睛望著鞋尖上的珠子,一邊欣賞,一邊思索。 罷了奕職務後不到幾天,以惇親王奕誴為首的滿蒙親貴,以軍機大臣文祥為首的文武大臣便不斷上折為奕說情,認為他功大過小,不應受此嚴懲,且國步維艱,正賴他砥柱中流,罷掉他,於國家大不利。甚至慈安太后也來講情了,說我們姊妹終究是女流,天下還得要靠爺們支撐著。慈禧對王公大臣的說情置之不顧,尤其對慈安的話氣惱。她嘴裡不說,心裡鄙夷慈安沒出息:「女流又怎麼樣?女流就不能做事業嗎? 武則天不是女流嗎,有幾個爺們趕得上她?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聖母皇太后的本事!」 心裡雖有這個雄心壯志,但兩個多月下來,禦政不久的慈禧太后深覺自己的能力不濟。首先是她的書讀得太少了。她親手擬的那篇罷恭王的詔命,短短的兩百來字,錯字白字就有十多處,她自己不知。半個月後,妹夫悄悄告訴她,她羞得滿臉通紅。臣子們上的奏摺,只要一涉及到冷僻一點的歷史典故,她便不懂,又不好意思下問軍機處,許多奏摺她常常似懂非懂。再就是對六部官員,對地方上的督、撫、兩司、將軍、都統等重要官吏的出身資歷、才學品性,她都缺乏瞭解,對於他們的遷升處置,她常常拿不定主意。尤其令她難堪的是,凡有關軍事方面的奏報,她幾乎不能置一字可否。她深深感覺到,作為一國之主,她欠缺的太多了,她的細嫩的肩膀遠不能挑起這副破爛而沉重的擔子。這麼多人對恭王罷職不滿,也使她意識到自己目前的威望,還不到使臣僚們誠惶誠恐、畏之懍之的地步。三十歲的慈禧比後來的老佛爺幼稚得多,但也明智得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還需要學習,還需要培植黨羽,樹立權威,而在這個過程中,是要有人替她把這副擔子挑起來的。環視皇室四周,先帝的兄弟們,惇王奕誴愚憨、醇王奕譞淺薄、錘王奕詥放蕩、孚王奕譓年紀還小。再看近支王族中,也無一才幹突出之人。比來比去,再無人超過奕了。 慈禧太后近來的心緒很好。這是因為,一來她對曾國藩所施加的一誣二揭三逼,旨在促使其加速裁撤湘軍的手腕,完全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曾國藩自己的奏摺報告湘軍正在一批批地遣散,富明阿、德興阿的奏報也予以證實。她放心了。二是沈葆楨報告,他的部下席寶田活捉了小天王洪天貴福,請求押來北京獻俘。這兩樁喜事都為她的三十大壽大壯顏色。再加上奕自己的表現。諸多因素的綜合,使得慈禧決定寬免奕的過失,重新起用。 「六爺,先帝在日,常常在我面前稱讚你的忠心和才幹,我們姊妹對你是完全相信的。先前的過失,既然已經認識了,今後不再犯就行了。皇帝年幼,我們姊妹閱歷也不夠,往後還要靠六爺多多輔佐。」 這分明是要再起用的話,奕又驚又喜,連連磕頭,說:「太后寬宏大量,臣肝腦塗地,不足以報。」 「自家手足,不必說這樣的話。」慈禧的話很懇切,聲調也恢復了過去的親熱,「有幾件事,六爺幫我們姊妹拿個主意。」 「請太后示下。」 「江南方面,最近有兩件大事。一是曾國藩裁湘軍。他摺子上說要裁去九成,甚至可以一個不留。二是沈葆楨抓了偽幼天王,他說要押來獻俘。這兩件事,六爺談談你的看法。」 「太后,」奕思索片刻後稟道,「江寧攻下不久,曾國藩便立即著手裁軍,足見曾國藩對太后、皇上忠心耿耿。此人乃宣宗爺特意為先帝破格簡拔的重臣。宣宗爺和先帝都看重他既有才幹又有血性,故而畀以重任。他果然不負所望,創建湘軍,歷盡十餘年艱難,平江南巨憝。現在他又不居功自傲、擁兵自重,主動裁軍,正是千古少見的忠貞之士,人臣之楷模。太后、皇上宜大力表彰,以培風氣。倘若所有帶兵的將帥都效法曾國藩,則祖宗江山將固若金湯。」 「喔!」慈禧點頭贊同。奕真不愧是曾國藩的知己,短短幾句話,句句說到點子上。慈禧想起與奕譞、僧格林沁的合謀,心中不免有點慚愧。是的,奕說得好,假若帶兵的將領都像曾國藩這樣,那真可高枕無憂了,應該大力表彰他! 奕接著說:「為了表示太后對曾國藩忠心的酬勞,應當降旨讓湘軍保留一部分。這一方面表示朝廷對曾國藩的充分相信,同時也是形勢所必需。因為長毛尚有餘部,淮河兩岸還有撚寇,湘軍不能全撤。」 「你看要保留多少人呢?」慈禧問,她覺得奕的話有道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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