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曾國荃想起大哥一到金陵的當天夜晚,便叫他撩起衣服,輕輕摩挲他的背臂,含著眼淚,不厭其煩地詢問每一處傷口。

  此情此景,隨著歌聲的騰起又上心頭。個中甘苦,大哥知,太后、皇上卻並不一定知,而那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不但不知,還要詆毀咒駡,最後連太后、皇上也生了疑心,真正是「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曾國荃想著想著,滿腹充滿了委屈、痛苦。忽然,他放聲大哭起來,越哭越凶,越哭越慘,弄得曾國藩和滿船人手足失措,歌女和琴師嚇得趕快停住。

  「沅甫,你的辛勞,皇太后、皇上都知道,天地神靈也都知道,不要哭,不要哭了。」曾國藩說著說著,自己的眼睛也變得模糊起來。

  四周畫舫上的人全部停止作樂,無聲地望著他們的統帥,各人心中都卷起複雜的思潮,由曾國荃的開缺想到了自己,由湘軍的今日處境想到以後的艱難,人人心頭上都罩上如同今夜月色似的輕紗,預感到前途的渺茫、迷惘、變化不測、捉摸不定……

  過了很久,曾國荃停止了哭泣,曾國藩和畫舫上所有人才放下心來。這時明月早已西墜,東方隱隱現出魚肚白來,兩岸觀賞者們都已回家睡覺去了,一條裝滿貨物的大船駛過來。

  曾國荃起身向眾人拱手說:「國荃就要回老家去了,望各位善自珍重,異日再得相見。」說完後,又拉著曾國藩的手說,「眼下陰晴未測,大哥你要多加注意。」

  眾皆憮然。曾國藩緊緊地抱著弟弟的肩,良久,才悽愴地說:「大哥我早已置禍福毀譽於度外,坦然做去,見可而留,知難而退,但不得罪東家,好來好去就行了。」

  兄弟二人互相緊緊地抱著,好半天,國荃先鬆手:「大哥,我走了!」

  「等等。」曾國藩轉身喊道,「荊七,把送給九爺的東西拿來。」

  荊七捧著一卷紅紙走來。

  「九弟,你的大夫第建好後,將大哥替你寫的這副楹聯貼上去。」

  曾國荃將紅紙展開,上面寫著:「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他明白大哥的用意,重重地點點頭,轉身向貨船走去……

  船開出很遠了,曾國藩仍憑窗遠眺,他似乎忘記了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也忘記了自己身在秦淮河上。

  「滌丈!」彭玉麟走到曾國藩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過幾天,我也要請假回衡陽了。」

  「為何事?」曾國藩轉過臉來,看見彭玉麟臉色陰沉,不像是為了衣錦還鄉,而是另有別故。

  「國秀已病入膏盲了。」彭玉麟難過地說。

  「什麼病?」曾國藩這時才想起,近幾天來彭玉麟一直心事重重,今天的餞行宴會上,他也一言未發,總以為是因沅甫開缺的緣故,卻原來如此!

  「醫師至今未診斷出病因,有半年了,整日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彭玉麟說著說著,眼圈都要紅了。

  「雪琴,這都怪我平素關心不夠,依仗你為左右手,不讓你回家休假,國秀這病是長期思念你的緣故。現在金陵已複,大功告成,你將軍務安排一下,回去住三個月吧!要不要國棟和你一起去?」

  「國棟跟我一道去衡陽看望妹子那更好。」曾國藩的真誠關懷使彭玉麟感動,猶豫片刻,他說,「不過,玉麟此番回去,就不再離開渣江了。」

  「為什麼?」曾國藩大為吃驚,九弟回籍,已使他不勝悲涼,彭玉麟又說出這樣的話,更增一分愴惻。

  「滌丈,玉麟出身貧寒,兼秉性耿介,當此亂世,本不宜出外做事。咸豐三年,一則激於義憤,二來感滌丈知遇,遂離家別母,隨馬後驅馳,幸托皇上洪福、滌丈大才,成此功勞。玉麟離開渣江時,曾對著小姑的墳頭起過誓:功成之後,布衣回鄉,長伴孤魂,永不分離。」彭玉麟說到此。已語聲嘶啞,曾國藩也被這個奇男子的至情深義所感動。

  「何況今日國秀又如此!看來她在世之日也不多了,我也不忍心再讓她一人帶著弱子在家受罪。滌丈,你老說得好: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十餘年戰事,湘軍從將領到勇丁,死去的人總在三五萬,留下我們這批人能親眼看到攻下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天資魯鈍,於世事所知甚少,這些年來跟著滌丈轉戰東西,廣結各色人等,眼界大開,此時再來追憶前哲遺訓,似乎領悟更深。玉麟此生別無奢求,只願回到渣江,粗茶淡飯,讀書課子,對照先哲所言,細嚼十餘年舊事,倘能于人生有一番深悟頓徹,則勝過蟒袍玉帶多矣!」

  彭玉麟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像一道流泉、一陣雨絲無聲地注入、細細地滋潤著曾國藩的心田。他很覺慚愧。自己天天講黃老之術,卻比從不談黃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萬八千里。他望著靜靜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說:「雪琴,你的這番志向,正是先賢遺風。我也時時想學著做,但可能做不到。

  金陵雖下,長毛還有二十余萬,皖北河南一帶撚軍聲勢浩大,他們很有可能合為一股,戰事即將由江南轉向江北。君父尚在憂危之中,臣子豈能解甲歸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養一段時期,照顧國秀。一旦國秀病情好轉,還請大駕早返金陵。」

  彭玉麟笑了笑說:「數年來玉麟雖迭授要職,然在軍中,不敢以實缺人員自居,歷任應領養廉俸銀從未具領絲毫,誠以恩雖實授,官猶虛寄。目前軍中需銀孔亟,玉麟所存糧台二萬兩養廉銀,請滌丈充作公用。

  曾國藩緊緊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動地說:「賢弟這番心意,誠可欽服鬼神,但軍中豈缺這二萬兩銀子!你不領,我也會給你保存的。我只希望賢弟早點回來。」

  彭玉麟不再作聲了。天色已明,畫舫正要返掉,卻不料岸上一騎飛來。頃刻之間,新封一等男爵蕭孚泗已哭倒在地。

  原來,湘鄉送來了訃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蕭孚泗的悲痛哭聲,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淒然,曾國藩的心頭也如同壓上了一團沉重的陰霾。祥雲暴卒,霆軍嘩變,恭王被黜,九弟開缺,雪琴辭歸,孚泗喪父,上諭嚴責,謗讟四起,他萬萬沒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歷盡千辛萬苦所得來的大勝之後,竟是如此的淒涼冷落,使人傷心失意……

  畫舫無聲地向桃葉渡劃去,秦淮河水逐漸由黑變藍,由藍變青,終於泛起千萬疊閃閃發亮的光波。它從昨夜神秘的睡夢中蘇醒過來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脫掉迷亂心性的五彩輕紗,恢復其溫和可親的本來面目。頭頂上,旭日高高地懸掛在金陵城的上空,將它的無窮光芒、無限生機送給宇宙。曾國藩走出艙房來到船頭,立時被正在興建中的江南貢院的宏大氣魄所吸引:數以千計的人在那裡忙忙碌碌,壯闊非凡的貢院已初具規模了。望著朝陽下的復興場面,曾國藩的心情陡然開朗起來。他不禁自我責備道,為什麼總要從險惡方面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擺著是大清朝的第一號功臣,謗讟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的鐵的事實嗎?太后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軍要大規模裁撤嗎?歷史上這樣斷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幾個?長毛撲滅了,兩江乃至整個東南半壁河山亟待重建,江南貢院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復,金陵城、兩江三省也同樣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復。如果說戰場廝殺、奪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話,那麼安邦定國、經世濟民則是自己的長處,無須假手他人。而這,又正是大亂平定後的第一要務!廣闊富庶的兩江大地,為自己才具的充分施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大廈正欲梁棟拄,灰心何事賦歸田?」手無寸權的翰林院學士時代都能有如此胸襟,大功初建、權綰三省的協揆總督反而退縮了嗎?

  想到這裡,曾國藩豪情頓生。當畫舫輕輕靠近桃葉渡岸邊時,他安慰蕭孚泗幾句後,又對著滿船湘軍將領高聲笑道:「諸位辛苦了,上岸好好休息吧。明年燈節,我再請各位來一次秦淮夜遊!」

  (《野焚》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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