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這時其他七豔都歇下來,只有李香君對月獨舞。舞了一陣,又從艙中走出一位俊俏後生來,抱著李香君,做出種種依依情深的樣子。千萬雙眼睛都轉向這只畫舫上來,仿佛在觀看月裡嫦娥與吳剛的相戀。

  「惠甫,你今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桃花扇》。」曾國藩對趙烈文說。

  「不是全劇,選了幾段。」趙烈文不無自得地回答,「秦淮月夜,桃葉渡頭,畫舫之上,演奏一曲《桃花扇》,不是最相宜了嗎?」

  「好是好。」曾國藩強打精神說,「只是哀怨了些。」

  其實,趙烈文不知道,曾國藩此時並沒有興趣欣賞月夜歌舞,眼前這借男女情愛來懷念南明政權的《桃花扇》,反而使他心中更加傷感。的確,絲竹聲變調了,一個老漢在哀哀唱道:

  烽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歎朝秦暮楚,三載依劉。

  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

  徘徊久,問桃李昔游,這江山,今年不似舊溫柔。

  「各位,惠甫給大家排的《桃花扇》摺子的確精彩。不過,我們今夜是送沅甫回鄉。還是要歸到正題上來。」曾國藩越聽越傷感。他不希望《桃花扇》再演下去,轉臉問趙烈文,「我要的歌女來了嗎?」

  「來了,在小船上等候。」趙烈文略覺掃興。

  「叫她上來。」

  趙烈文走到畫舫舷邊,對著停泊在旁邊的一條小烏篷船招招手。烏篷船開過來了,一個十七八歲面容姣好的姑娘上來,後面還跟了兩個男琴師。趙烈文傳命那隊金陵八豔劃到下游去,讓其他人去欣賞。

  「九弟。」曾國藩親切深情地對曾國荃說,「你自從咸豐六年募勇組建吉字營,九年來攻克安福、吉安、景德鎮、安慶、繁昌、南陵、巢縣、含山、和州、蕪湖,最後攻下長毛老巢金陵,為國家建立不朽功勞,九弟勳業將永勒金石,垂之萬世,千秋萬代都是我三湘子弟效法的榜樣。今因積勞成疾,皇太后、皇上恩賞人參,賜回籍養屙,願吾弟安心息養,為國珍重,早日康復,不負聖望,再擔重任。」說到這裡,曾國藩的喉嗓有點哽咽,滿船為之一靜。

  楊嶽斌見狀,忙舉杯道:「祝九帥早日康復!」

  大家都站起來,一齊舉杯喊:「祝九帥早日康復!」

  曾國荃兩眼濕潤地起身舉杯:「謝謝各位!」

  「九弟,過幾天是你的四十一歲生日,大哥我無金銀可送,無田宅可贈,只寫了幾首小歌子,現叫歌女唱來,算作送給你的壽禮!」

  歌女清清喉嗓,琴師撥弄絲弦,委委婉婉地彈唱起來:

  九載艱難下百城,漫天箕口複縱橫。

  今朝一酌黃花酒,始與阿連慶更生。

  歌女嗓音清亮動聽,酒席上的送行者和被送行者頻頻頷首。

  陸雲入洛正華年,訪道尋師志頗堅。

  慚愧庭階春意薄,無風送汝上青天。

  歌聲把曾國藩和曾國荃帶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歲月,那時兄弟同寓京城,如陸機陸雲一樣,無奈為兄的力量有限,使得作弟弟的不能如意入仕。

  幾年橐筆逐辛酸,科第尼人寸寸難。

  一刻須臾龍變化,誰能終古老泥蟠。

  歌聲變得激越高亢,唱出曾國荃組建吉字營的抱負。

  廬陵城下總雄師,主將赤心萬馬知。

  佳節中秋平劇寇,書生初試大功時。

  楚尾吳頭暗戰塵,江幹無土著生民。

  多君龕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前首稱讚克吉安,後首頌揚下安慶。

  曾國荃倍感安慰,蕭孚泗、彭毓橘、劉連捷、朱洪章等人心中也高興。

  濡須已過曆陽來,無數金湯一剪開。

  提挈湖湘良子弟,隨風直薄雨花臺。

  平吳捷奏入甘泉,正賦周宣六月篇。

  生得名王歸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煙。

  曾國荃的眼前又浮現出攻打金陵的日日夜夜,千辛萬苦打下金陵,卻不料未及一百天,便被開缺回籍,驀然間心中湧出一股苦水。

  河山策命冠時髦,魯衛同封異數叨。

  刮骨箭瘢天鑒否?可憐叔子獨賢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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