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一


  欽差大學士湖廣總督官文,加恩錫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並加恩將其本支毋庸仍隸內務府旗籍,著抬入正白旗滿洲,賞戴雙眼花翎。江蘇巡撫李鴻章,著加恩錫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長江水師提督楊岳斌,加恩賞加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著賞加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著加恩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戴雙眼花翎。署浙江提督鮑超,著加恩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甯將軍富明阿均著加恩賞給騎都尉世職。閩浙總督署浙江巡撫左宗棠、江西巡撫沈葆楨均候浙、贛等省軍務平定後再行加恩。」

  人人有賞,個個不缺,真是皇恩浩蕩,普天同慶。當曾國藩把這兩道上諭頌讀完畢後,文武大員共同山呼萬歲,紛紛向曾國藩、曾國荃祝賀,都說兄弟同日封侯伯,不僅本朝絕無,也是曠古奇事!曾國藩也笑容可掬地向各位道賀。正當大廳裡洋溢著彈冠相慶的喜悅時,親兵在門外高喊:「折差到!」大家正在納悶,折差已大步踏進來。彭毓橘上前接過,雙手將它安放在案桌上。行過禮後,曾國藩打開黃綾包封,從中取出一份上諭來,眾人一齊低頭聽著:「浙江巡撫曾國荃六月十六日攻破外城時,不乘勝攻克內城,率部返回孝陵衛大營,指揮失宜,遂使偽忠酋夾帶偽幼主一千餘人,從太平門缺口突出。據浙江方面奏,偽幼主洪福瑱即混雜這股逸賊之中,內中尚有偽幹酋、章酋等巨寇。浙閩贛等處尚有長毛數十萬眾,倘若擁立偽幼主與朝廷對抗,則東南大局,何時可得底定?曾國藩奏洪福瑱積薪自焚,自是聽信謠言。現責令該督追查太平門缺口防守不力人員,嚴加懲處。金陵陷於賊中十餘年,外間傳聞金銀如海,百貨充盈,著曾國藩將金陵城內金銀下落迅速查清,報明戶部,以備撥用。李秀成、洪仁達二犯,著即檻送京師,訊明處決。」

  大廳裡一片死寂,鴉雀無聲。曾國荃全身早已濕透,腦袋嗡嗡作響,兩隻手臂僵直撐在花磚上,曾國藩的聲音也明顯地低下來,中間還雜著顫音:「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歷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勳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

  上諭宣讀完畢,眾人依舊呆呆地跪在那裡,仿佛兩宮太后的訓話雖完,但仍板著冷峻的面孔,森嚴地審視這班戰功赫赫的大臣,並沒有下達起身的命令。

  「諸位請起。」曾國藩收好上諭,強打著笑容對大家說,「今天是大喜日子,應當高高興興,明天本督略備薄宴,祝賀諸位榮升。聖旨英明洞達,望各位切實記住,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

  過了好一陣子,曾國荃才帶頭站起,陰森森地走進內室,眾人也興趣頓失,一言不發地各自回營去了。

  第二天一早,便傳出曾國荃生病拒絕會客的話,曾國藩聞之大驚,急忙走進弟弟的臥房,果然見他睡在床上。原來,曾國荃聽到上諭指名道姓地斥責他,心中窩了一肚子怨氣,一夜未睡。到了後半夜,竟然渾身起了紅色小斑點,左肩下還長了一個肉包,居然有銅錢大。

  「老九,你這是濕毒,不要緊的,」曾國藩安慰道,「前幾個月辛勞過度,日夜守在戰場,毒氣攻心,現在發出來最好。」

  「大哥。」曾國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燙得厲害,「帶兵殺賊,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還怕癬疥之病嗎?我是心裡難受呀!」

  「老九,你心裡哪些事感到難受?」曾國藩慈愛地凝視著弟弟,其實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國藩也一夜沒睡好,對日裡同時接到的兩道上諭想得很多很深。這些年來,他服膺醜道人的高論,在孔孟程朱之學的基礎上雜用老莊之道,以不求名利來保養恬淡之心,以柔退謙讓來調和上下左右的關係,對於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為滿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賞賜,倒是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賞」「兔死狗烹」等歷史教訓時常縈繞腦際。近來,他又把《史記·淮陰侯列傳》《唐書·李德裕傳》《明史·藍玉傳》等翻閱了一遍。歷史上那些慘痛的故事使他心驚肉跳,他告誡自己此時更應百倍謹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屬們沒有把自己往日的規勸記在心中。金陵之捷並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縱火燒天王宮,將金銀財寶盡數擄掠,日後免不了要遭世間譏劾,難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國藩沒有料到,朝廷的指責竟會來得這樣快,措辭竟會這樣嚴厲,這道上諭的背後埋伏著什麼,已經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幾天,歐陽兆熊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顧所以善其後者,于國何如?於民何如?於家何如?於身何如?必籌之已熟,圖之已預矣。竊嘗妄意:閣下所以為民者,欲以勤儉二字挽回風俗;所以為家為身者,欲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此誠憂盛危明之定識,持盈保態之定議也。」這幾句話曾國藩誦讀再三,對老友的關心感激不盡,也決定採納他的建議,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心高氣傲、閱世不深的九弟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今天必須向他鄭重指出。

  「大哥,我曾聽你說過,文宗親口許諾,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應當遵循。」

  曾國藩心中一驚,這個不識時務的老九,居然還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國荃見大哥楞住了,知話說得過急,忙補充道:「大哥創建湘軍,運籌帷幄,雖未帶兵親臨金陵,論功勞還是大哥居第一。說封王,是說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國荃這一補充,反而使曾國藩心裡涼了半截,為弟弟的狂妄無知而難受。他壓住心頭的不悅,仍以慈愛的口吻說:「老九,你這個想法不應該。文宗那句話,是康福在北京聽周荇農說的,是不是真的還很難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時興起,當不得真的,你為此難受太不應該了。」

  「就如大哥所說,不封王,難道不可以封公爵嗎?就是不封公,我也應當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當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搶這個侯爵。皇太后為何這等小氣,捨不得封兩個侯呢?」

  「小聲點,說話要有分寸。」曾國藩見弟弟居然指責起皇太后來,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須知隔牆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艱苦,我敢說,隨便換另外哪個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國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負。

  「老九,」曾國藩嚴肅地說,「那天在席上我跟你們說過,古往今來,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這樣一樁震鑠古今的大事業,豈能全由人力?你縱然本事大,也要讓一半與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榮,封伯爵,李鴻章只收復蘇、常,也封伯爵,這個伯爵太不值錢了嘛!」曾國荃不理會大哥的苦心,依舊高喉大嗓地發洩憤恨。

  「官中堂統轄兩湖,為湘軍籌餉補員,功勞甚偉。李少荃在蘇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賊匪進無援兵,退無竄路。兩人封伯爵,亦無可厚非。」對弟弟的牢騷,曾國藩也有同感,但此時不能附和他,否則將火上加油。

  「這些都不去談它罷!」曾國荃霍地從床上坐起來,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號長毛,就要嚴加懲辦。杭州城破時,偽聽王陳炳文帶著十多萬長毛全數沖出,左宗棠為何不受指責?上諭說據浙江方面奏,顯然是左宗棠在進讒言。這左三矮子不是個好東西!」曾國荃氣得罵起來。

  說洪福瑱積薪自焚,是曾國藩據曾國荃信上的話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裡攻擊曾國荃,暗地裡攻訐曾國藩。這件事使曾國藩對左宗棠最為惱火。他對這個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這樣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為自己亦位居總督,眼裡沒有他曾國藩呢?還是對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員嫉妒呢?還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這樣的摺子呢?不管怎樣,在這種時候左宗棠上此絕情絕義的摺子,兩人三十年的友誼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國藩微微點點頭說:「老九,你也不必為此事難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過幾天大哥再給皇上上個摺子,為你說話。」

  「還有。」曾國荃說出心中的積憤後覺得舒服了點,「皇上要檻送李秀成、洪仁達進京,兩犯早已成鬼了,這事如何辦?」

  「這個也由我去向皇上說清楚。」曾國藩安慰弟弟,心裡卻想,那天拍胸脯的氣概到哪裡去了!

  「李秀成的事還好說,問題是銀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裡的銀子呀!」曾國荃壓低了聲音,「大哥,實話對你說吧,金陵城裡的金銀珠寶,再加上年輕的女人,都變成了湘軍將官的財產,現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運哩!連我也有幾十萬。倘若按皇上的諭旨,再將金銀從他們的腰包裡掏出來,那金陵城就會鬧翻天,我也彈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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