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〇


  邢金橋前腳出門,李臣典後腳就把門關死了。他忙取出三顆丸子來,用上好的白酒化開,一口吞下,在營房外轉了幾圈,心裡像有一把火在燒,渾身頓添千斤之力,看看還不到兩刻鐘,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喚幾個女人進來。李臣典如瘋似狂地跟這幾個女人鬼混了一通,果然覺得效果極佳。到了夜晚,他又取出三粒,用白酒化開喝了,心裡盤算:明早邢金橋來,一定要他說出配方。若好說話,便用兩三千兩銀子買來亦值得,若不好說話,便用刀架脖子來威脅。上半夜,李臣典仍精神抖擻,鬥志旺盛,誰知到了下半夜,四肢便像散了架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底下卻流瀉不止。第二天茶飯不思,病勢越來越沉重,第三天全身形銷骨立,已不成人樣了。

  原來,邢金橋送的藥的確是春藥,但正確的用法,是一次只能吃一粒,用白開水吞下。邢金橋有意害他,用酒調和吞下三粒,已使李臣典精氣大損,誰知李臣典不到三個時辰連吃六粒,均用白酒咽下。這等於在肚子裡燒了一把火,五臟六腑都燒爛了。李臣典知道上了大當,派人到朱雀橋去找邢家藥號。藥號早不存在,邢氏兄弟已逃之夭夭了。天下之大,到哪裡去抓他們!

  第三天下午,曾國荃聞訊趕來,李臣典已氣息微薄了。曾國荃逼著他講出實情。李臣典斷斷續續地說個大概,把個曾老九氣得七竅生煙,看看是個要死的人了,又不忍指責他,心裡恨恨地罵道:「真是個不爭氣的下流坯子!」臨時叫來兩個隨軍醫生進來看視,醫生得知這個情況,隨隨便便摸了摸脈便搖頭退出,吩咐趕緊備棺木辦後事。李臣典亦自知死在旦夕,請求見曾國藩一面。

  曾國藩聽說李臣典病危,大出意外,匆匆趕到神策門外。

  曾國荃將李臣典的病因告訴大哥,曾國藩恨得半天作不得聲。

  來到李臣典的床頭,見幾天前還是一個生氣勃勃的戰將,如今卻病得如同骷髏一般,剛才的滿臉怒氣,一時化作無限悲哀。

  「祥雲,祥雲!」曾國藩輕輕地呼喚,一邊用手摸著李臣典的額頭。一連呼叫幾聲,李臣典才緩緩睜開眼皮,兩隻眼睛已完全失神了。李臣典看了半天,終於認出曾國藩來:「中堂大人,我不行了。」聲音細得像一根遊絲,曾國藩只得俯下身去傾聽。李臣典說著,又艱難地抬了抬手,卻舉不起來。曾國藩幫他抬起手,只見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胞弟李臣章。李臣章趕緊俯下身來:「哥,你有什麼事要吩咐?」

  李臣典望著曾國藩,斷斷續續地說:「臣章的猴伢子過繼給我……日後朝廷……有賞下來……便由我的兒子……領取……」說著說著,頭一歪便閉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放聲痛哭。

  曾國藩將弟弟拉向一邊,嚴肅地說:「祥雲吃春藥的事要嚴加封鎖,絕對不准外傳出去。倘若走漏風聲,不僅大損祥雲的英名,整個吉字營的臉上都被抹了黑。給朝廷上奏,只能說是因傷轉病,醫治無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賞,過幾天聖旨下來以後,再按新的官銜給他辦一個喪事,喪事要辦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為攻破金陵城而獻身的有功將士。」

  「大哥,按理說聖旨前天就應該到了,怎麼今天還沒來?」

  「誰知道什麼地方耽擱了。」曾國藩的臉陰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勳蓋世,但皇上酬賞的聖旨卻至今未到,已夠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個進城的大功臣卻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

  望著直挺挺的僵屍,聽著滿屋的痛哭聲,曾國藩心裡忽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憂鬱和恐懼來。

  不是因為李臣典的飾終,而使曾國荃忽然想起聖旨已過了三天未到。事實上,從六百里加緊紅旗報捷折發出的那天起,上自曾國荃,下至普通兵勇,所有參與攻克金陵的人,無不在翹首盼望皇上的賞賜。大家都在計算上諭到達的日期:六月二十三日拜發奏摺,一天行六百里,五天可以到達北京,皇太后、皇上接到這份捷報必定龍顏大喜,會立即下達上諭,再傳回來,又是一天行六百里,到達金陵,也只有五天,朝廷的商量以及路上不可預計的耽擱,就打它費去三天時間,七月初六日也應該到了。今天已是初十了,上諭還沒來,什麼原因呢?七月初的金陵城本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大火爐,熱得使人甚至到了活亦無趣、死亦無懼的地步,而上諭遲遲未來,又給他們煩躁的心情增加幾分焦慮。

  原侍王府後花園有一大片竹林,枝葉婆娑,青翠欲滴,曾國藩很是喜歡。午後,他將竹涼床移至竹林裡,旁邊再放一個茶几,他便在這裡寫字看書,累了,就躺在竹床上略為休息。現在,他正躺在竹床上,心裡也在想著這份上諭。皇太后、皇上會怎樣酬賞呢?他凝視著頭頂上墨綠色竹葉,默默自問。想起在田家鎮和康福密談的那個夜晚,由周壽昌傳出的「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封王」的金口綸音。那時候這句話曾令他著迷了好長一段時期,聯想到王世全贈劍時所說的那番話,以及武昌、田鎮的順利拿下,他覺得自己是最有希望成為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也就是說,自己將有可能封王。不過,曾國藩也清楚,自從三藩之亂平定後,漢人不封王,已作為祖制傳下來。文宗說那句話時,很可能只是一時的高興,也可能想到的只是琦善、和春、都興阿等滿人,並沒有把漢人算在內。真的是漢人最先攻克金陵,滿蒙親貴也會將祖制抬出來,到時文宗再有心也不能踐約。後來,江西受困三年,百事不遂,他也就再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事了。再後來,文宗駕崩,太后秉政,曾國藩對封王之事便不抱希望。即使最先攻克金陵,太后難道還會重提這個違背祖制的許諾嗎?剛開始曾國藩覺得有點遺憾,尤其在攻下安慶,克金陵已成定局的時候,他也曾幻想過,假若文宗仍健在,說不定封王也還有一線可能。但後來他也釋然了,老子說得好:「不敢為天下先。」天公對名器甚為矜嗇,這樣一個人人豔羨個個眼紅、近兩百年來再沒有漢人佔有過的巍巍高爵,受之將如處爐火之上,又有何益!封王沒有福分,那麼封侯呢?曾國藩記得,自三藩之亂後,文職也沒有人封過侯。自己是文職,並未直接帶兵親臨城下,皇太后、皇上會不會破格賞賜?這些日子來,曾國藩一直為此擔心。雖說他一再叮囑自己要以老莊之道養心,把名利看得淡些,但到底不能做到淡忘的地步。

  沅甫呢?沅甫又會得個什麼樣的賞賜呢?想過自己,曾國藩又為他的弟弟著想了。他從心裡對這個弟弟感激不盡。因此甚至對二十多年前,沅甫在京師不歡而別的往事也感到內疚。他責備自己對當時年僅十八九歲的弟弟要求太苛嚴了,態度太冷淡了,臨別贈詩,說「長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說康衢」,對沅甫的希望,也僅僅是做個太平時代的本分讀書人而已,真正把這個弟弟看輕了!沅甫歷來功名之心甚重,自我企望也很高,倘若這次賞賜比大哥差得太遠,他心裡又會怎樣想呢?以後兄弟情分會不會反而生疏呢?還有沅甫手下這一批驕悍的營官,論功勞都相差無幾,若是恩賞差別過大,彼此不服氣,難保不生意外。還有彭玉麟、楊嶽斌,封鎖江面,佔據九洑洲要害,為攻克金陵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們並沒有直接進城,他們的賞賜又是如何呢?還有在江蘇打仗的李鴻章,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在江西打仗的沈葆楨,目前正在南下追殺逃兵的鮑超等等,他們或拖住了長毛各路兵力,或一道參與攻城,都為攻克金陵立下了不可磨滅的戰功,皇太后、皇上又如何獎賞他們呢?這一系列問題,把曾國藩攪得心煩起來,他索性不去想它了,坐在竹床上繼續批閱公文。

  「大哥,上諭到了!」曾國藩被一聲高喊驚得抬起頭來,只見曾國荃大步流星走上來,臉上露出異樣的喜悅。後面彭玉麟、楊岳斌、蕭孚泗、劉連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擁著折差歡天喜地走過來。

  「好,好!」曾國藩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停了好久才起身說,「大家都到大廳裡去,待我換好衣後一起接旨。」

  一會兒功夫,曾國藩便換好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面北跪在大廳中間,身後是一大群文武官員。前面大案桌上香煙繚繞,正中供奉著由兵部六百里加緊遞來的內閣所奉的上諭。曾國藩率領眾人面對上諭行了三跪九拜大禮,然後展開誦讀,大廳裡響起他宏亮的湘鄉官話:「本日官文、曾國藩由六百里加緊紅旗奏捷,克復金陵省城,逆首自焚,賊黨悉數殲滅,並生擒李秀成、洪仁達等逆一折,覽奏之餘,實與天下臣民同深嘉悅。」

  接下來曾國藩雖仍舊起勁地讀著,但聽者都不在意,因為它照例是複述原折的主要內容,大家注意的焦點是下文。

  「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這一句話提起了眾人的心,上諭的核心到了,「自咸豐三年在湖南首倡團練,創立舟師,與塔齊布、羅澤南等屢建殊功,保全湖南郡縣,克復武漢等城,肅清江西全境。東征以來,由宿松克潛山、太湖,進駐祁門,迭複徽州郡縣,遂拔安慶省城以為根本,分檄水陸將士,規複下游州郡。茲幸大功告成,逆首誅鋤,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宜。曾國藩著加恩賞加太子太保銜,錫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

  眾人一齊看著曾國藩,只見他臉色平靜,無任何表情,仿佛上諭嘉獎的是一個與己無關的人,大家不由地佩服他的超人涵養。

  「浙江巡撫曾國荃。」大家立即轉向曾國荃。只見他神情悚然,豎耳恭聽。「以諸生從戎,隨同曾國藩剿賊數省,功績頗著。咸豐十年由湘募勇,克復安慶省城,同治元、二年連克巢縣、含山、和州等處,率水陸各營進逼金陵,駐紮雨花臺,攻拔偽城,賊眾圍營,苦守數月,奮力擊退。本年正月克復鐘山石壘,遂合江寧之圍。督率將士廖戰,開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經撤隊,克復全城,殲除首惡,實屬堅忍耐勞,公忠體國。曾國荃著賞加太子少保銜,錫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眾人豔羨不已,看曾國荃時,他不但面無喜色,反倒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神情,大家都覺詫異不解。

  又接下去,曾國藩念道:「記名提督李臣典,著加恩錫封一等子爵,並賞穿黃馬褂,賞戴雙眼花翎。」名列五等爵位,卻無福享受,眾人為李臣典嘆惜不止。曾國藩又念:蕭孚泗封一等男爵,並賞戴雙眼花翎;朱洪章交軍機處記名,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劉連捷、彭毓橘等賞加頭品頂戴,並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

  接著又念了一長串受賞名單。末了,還特為命令將李秀成、洪仁達委派要員檻送京師,訊明後依法處治。

  跪在大廳中的人都有重賞,唯獨沒有彭玉麟、楊嶽斌的,二人心中正疑惑時,曾國藩又展開一道上諭念道:「欽差大臣科爾沁博勒噶台親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晉封親王,世襲罔替,著加賞一貝勒,令其子布彥訥謨祜受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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