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八四


  「本督下令所有追殺的官軍,務必保護好你的母親和兒子,你可放心。」

  曾國藩的答覆使李秀成很滿意:「如此,李秀成願意歸順朝廷。」

  「好!」曾國藩十分得意,站起來走到李秀成身邊,看到了被曾國荃割去了兩塊肉的左臂在化膿腐爛,便對曾國荃說:「叫一個醫生來,給他的傷口上藥包紮,每天茶飯要按時供應。」

  曾國荃點點頭,對大哥今夜的審訊很是佩服。

  「謝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換成了一個降人的口氣。他剛要轉身離開,門外忽然走過兩隻大白燈籠,燈籠後面是一個雙手被捆的漢子,漢子後面是兩個執刀的士兵,再後面是一個穿著淺白長湖綢袍的師爺。

  「惠甫,你上哪裡去?」曾國藩叫住了長袍師爺。

  「中堂大人、九帥。」趙烈文邁進門檻,行了一禮,「剛才和龐師爺一起提審了長毛頭子偽松王陳德風。」

  「就是那個早想投誠的陳德風?」曾國藩問。

  「正是。」

  「叫他進來!」

  陳德風被押了進來,一眼看見了李秀成站在那裡,趕緊走前兩步,在李秀成面前長跪請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說著淚如雨下,磕頭不止。李秀成抱著陳德風的雙肩,神情黯然。兩雙眼睛對視著,似有萬千之言而無從說起。曾國藩在一旁看了,心頭一跳,暗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階下之囚,陳德風居然敢於當著我的面,在刀斧監視之下向李秀成行大禮,這李秀成在長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裝在籠子裡,他可真是一隻猛虎哇!假若再將此人釋放回廣西,豈不是真的放虎歸山?到時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暫時放下刀槍的舊部,就會再聚集在他的旗幟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殺不可!他那雙榛色眸子裡又閃出了兇狠淩厲的光芒。

  「李秀成、陳德風,此是何等地方,豈容得你們放肆!」曾國藩喝道。他本想審問陳德風幾句,現在亦無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陳德風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帶著哭腔對李秀成說:「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

  「李秀成!」曾國藩的口氣分明嚴厲多了,「從明天起,你要老老實實地寫一份悔過書,本督將視你的悔改態度申報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干係!」

  第二天,囚禁在木籠裡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腳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藥,飯可以吃飽了,由於天氣炎熱,還特為給他擺了一個盛滿涼水的瓦罐和一隻泥碗。另外,木籠裡還添了幾樣東西:一條小凳,一張小幾,幾上擺著筆墨紙硯。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邊慢慢磨墨,一邊對著硯臺凝思。

  昨夜回到木籠裡,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鑒於幾條基本認識,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態度是對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國元氣已喪盡,包括自己在內,沒有一人能重振當年雄風;一是勸弟兄們放下武器,以免無謂的犧牲,不是叛變。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時務,仍不失為俊傑。不過,李秀成也不輕易相信曾國藩。這個詭計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頭是什麼背信棄義的事都可以做得出來的。昨夜,當陳德風抱著他流淚的時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國藩,只見他面孔陰冷,眼中流露出一股殺氣。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國藩了,看來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對於死,李秀成不害怕。從參加太平軍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隨時為天國獻身的決心,何況天國已成就了這樣一番建都立國的偉業,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惜!太平軍中讀書識字的人猶如鳳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權的人,能將自己的思想用文字準確表達出來的也不多。過去忙於打仗,李秀成沒有想起要寫回憶錄的事,天王也不重視這事。現在天王已死,與天王一同起義的人大半凋零,天國也行將徹底覆沒,這樣一場波瀾壯闊,震古鑠今,歷時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偉大革命運動,難道就讓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作為一個最早參加金田起義的老弟兄,作為天國後期的主要領袖,時至今日,李秀成認為將這十幾年來親歷親見親聞的大事記下來,傳給子孫後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了。很可能這就是生命的盡頭了,他決定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寫成一份詳細的自述,以對天王負責,對天國負責,對後人負責的態度,將往事真實地、不帶任何成見地記錄下來。他以一貫的過人毅力,強忍籠中的酷熱,強忍左臂化膿腐爛的劇痛,強忍身為囚犯的恥辱,強忍自身一切苦痛,迫使腦子冷靜下來。眼前仿佛又燃起連天烽火,耳畔又響起動地鼙鼓,千萬匹戰馬在奔馳,無數面旗幟在飄舞,那些銘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樁樁又浮上了心頭。他文思泉湧,筆走龍蛇……

  幾天來,曾國藩被弄得暈頭脹腦。每天一早,曾國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內城外遍訪各營。所到之處,都令曾國藩憂慮重重。但見這些勝利者們一個個都像瘋子一樣,酒氣沖天,穢語滿口,打著赤膊,有的甚至連褲衩都不穿,三個五個在一起賭錢打牌,每人屁股上都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有一個營為一個女人,幾十個湘勇竟然火並起來。沿江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幾百號小民船,別人告訴曾國藩,這些小民船每只上都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到傍晚,湘軍官勇就像蒼蠅逐臭一樣地往船上鑽。曾國藩聽了胸堵氣悶。今天在回來的路上經過李臣典的營房,曾國藩順便去看看。門一推開,只見李臣典赤身裸體睡在床上,房子裡有七八個女人,都光著上身,床上還睡著一個,通體上下,一絲不掛。曾國藩本想大罵李臣典一頓,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個沖進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門去。

  康福死于金龍殿前,這事是李臣典告訴曾國藩的。但奇怪的是,打歸戰場時,卻不見康福的屍體,而從那以後,大家再也見不到康福了。曾國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隨自己十三年來,忠心耿耿,屢立奇功,又多次捨命相救,卻沒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職,心裡很覺得慚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雖死,但作為第一個沖進城的人,還是應該為他請第一功。曾國荃不同意,說人都死了,不如賞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爭了。心裡決定:今後要在沅江為康福建個祠堂,親去憑弔,再做塊「義士康福」的匾掛在祠堂上;過幾年待他兒子大了,要為之尋一個好師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來告慰康福的在天之靈。

  金陵城內,到處是殘磚碎瓦、餘火未盡。天王宮的大火仍未熄滅,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燒得旺盛起來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軍在天王宮廢墟上翻來刨去,也有人的確從中挖出了金銀珠寶,但大部分人都沒有尋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十五六歲以上、五十多歲以下的女人已被搶盡。城裡沒有了,這幾天都跑到方山、青龍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軍勝過避匪盜。所有這一切,令曾國藩焦慮萬分。他擔心金陵城裡再這樣胡鬧下去,一定會禍起蕭牆。但打金陵的第一號功臣曾國荃卻滿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維聲和杯盞聲中。

  「九弟,還有一件大事沒辦。」

  「什麼事?」曾國荃望著大哥,兩眼通紅。

  「洪仁達招供洪秀全屍首埋在禦林苑裡,還沒有驗看哩!」

  「這還要驗看嗎?」曾國荃對此很疑惑,「我審訊了不少長毛頭領,都說偽天王在兩個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沒死,哪會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驗屍,這是常識。日後有一天朝廷問起,說驗屍了嗎?將作何回答?還有,」曾國藩嚴肅地對弟弟說,「長毛是否會耍金蟬脫殼計呢?假裝死了,實際偷偷地出了城。這種可能性雖不大,但沒驗屍,萬一今後有人硬要這樣說,怎麼辦?」說到這裡,曾國藩有意停了一下,輕輕地拍著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老九,打下金陵,功勞蓋世,稱讚的不少,眼紅的也不少啊!」

  曾國荃似有所悟:「過些日子有空,我去驗一下。」

  「還能過些日子嗎?」曾國藩說,「現在天王宮廢墟上那麼多人在撿寶貝,你想過沒有,他們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墳墓,企望從他身上獲取奇珍異寶。真的讓他們挖到時,你還驗什麼屍呢?」

  「那現在就去!」曾國荃說走就要走。

  「慢點。」曾國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帶一千人將天王宮外面包圍起來,把廢墟上的人統統趕出去,然後再派人分頭去請雪琴、厚庵等人前來,大家一道去驗看。

  戈登早兩天到了秣稜關,也把他請來。他是洋人,說話別人相信。另外,再貼一道告示出去,各營必須整肅軍紀,不准再酗酒、賭博、鬥毆、搶女人!」

  第二天午後,洪仁達被押到了天王宮。先前雄偉壯麗的天王宮,而今已變成一片瓦礫場,洪仁達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禦林苑。它已被破壞得面目全非,桂花樹也不知到哪裡去了。洪仁達沮喪地站著,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裡喃喃地念道:「找到黃三妹就好了,她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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