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八三


  「石祥楨以後為何不見提起,此人還在嗎?」略停一會,曾國藩又問,頗有點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覺得與幾天前的那次審訊,簡直有天壤之別。

  「石祥楨後來隨翼王西征去了,據說去年與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鬆動一下手腳,曾國藩看到他的兩條腿在不斷地交換抖動。

  「我再問你,林鳳祥、李開芳、林啟容死後都封為王,羅大綱、周國虞、葉芸來也為你們出了大力,為何又沒有封王呢?」

  這些話問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這點上,他與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滿意洪秀全之處,尤其是天京淪陷前的濫封瞎封,簡直令他憤怒。但在敵人面前,不能指責天王。他想了一下說:「這些事很亂,無可說處。」

  問過這些多年來在腦子裡記憶甚深的人之後,曾國藩不再問往事了。「李秀成,本督問你,金陵克復之前,城裡有多少人,多少長毛?」

  「闔城軍民不過三萬來人,我太平軍兄弟只有一萬餘人,而大部分已病餓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統帥,李秀成對當時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國藩聽了卻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見曾國荃神色更難看,他的報喜信上說,城破前太平軍有十多萬人,全部殺斃,秦淮長河屍首如麻。曾國藩又將這幾句話上報朝廷。如此說來,九弟欺騙了自己,自己又欺騙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說八道!滿城都是長毛,為何只有一萬餘人?」曾國荃憤怒地對著李秀成吼道。

  「這些軍隊都由本王指揮,究竟有多少人,本王豈有不知之理!」對於橫蠻不講理的曾國荃,李秀成毫不相讓,儼然以王爺之尊在教訓部屬。曾國荃討了個沒趣。

  曾國藩問的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滿意的回答,這使曾國藩想到李秀成是可以爭取的。沅甫說李秀成頑梗不化,顯然是因為他的兇暴態度所致。像李秀成這種人,嚴刑拷打,甚至以死威脅都不可能使之屈服,關鍵在於設法打動他的心。目前金陵雖已攻下,但長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帶還有一二十萬人馬,偽幼主並未捉住,很可能沒有自焚而是逃出去了,倘若這些人聯合起來輔佐幼主,繼續與朝廷對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秀成的地位和影響,使金陵城外的長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對!從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聽說洪秀全雖封你為忠王,但骨子裡並不認為你忠於他,時刻提防你,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拼死為他賣命呢?」

  曾國藩的這個提問使李秀成驚奇:曾妖頭為何瞭解得這樣清楚?久聞此人遠勝清妖其他文武官員,果然名不虛傳。李秀成想了想說:「我主有大過於人之處,非我輩所能及。他封我為王,有大恩大德於我,雖對我有所懷疑,但我還是應該忠於他。我這是愚忠。」

  曾國藩聽了滿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還算得上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忠於洪秀全,洪秀全死後,他又忠於其子,假若洪的兒子也死了,他豈不沒有忠於的對象了。

  「李秀成,你陷於賊中十多年,身為賊首,罪惡極大,但剛才如你所說,你是出於對洪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現在本督要鄭重告訴你,洪秀全的兒子洪福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斷曾國藩的話。

  「不叫洪福瑱,叫什麼?」曾國藩吃了一驚,暗思:以往向朝廷上報的所有奏摺都稱偽幼主為洪福瑱,難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錯了嗎?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貴,前兩年老天王給他加個福字,從那以後,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天貴福。老天王升天後,幼天王登極,玉璽上的名字下橫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間誤傳為洪福瑱。」

  「看來真的錯了。」曾國藩想,繼續說下去:「本督鄭重告訴你,你的幼主已死於亂軍之中,現已傳首京師。」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驚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靜了。

  這幾天他一直惦記的便是幼天王,對曾國藩說的這個消息,他想想也不應該感到意外。幼天王才十六歲,自幼長在深宮之中,被幾十個王娘當作太陽月亮似地捧著,不會騎馬,更不會舞刀射箭,在兇惡的追兵威逼下,被殺、自殺都是有可能的。不過,他心裡仍然悲傷,深責自己辜負了天王的托孤重誼。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幾個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絕了,你還忠於誰呢?你打算愚忠洪仁玕嗎?」曾國藩的態度顯得更加溫和,李秀成低頭沒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了,幼天王也死了,忠於哪個呢?今後若是擁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卻不願意忠於他。見李秀成沉默不語,曾國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藹地說:「李秀成,本督既恨你作惡多端,又愛你是個人才,本督一向愛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報,饒你不死,你肯歸順朝廷嗎?」

  李秀成一聽這話大出意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開口的曾國荃也沒有想到大哥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對曾國藩說:「大哥,李秀成殺了我湘軍成千上萬弟兄,饒不了他!不必再跟他囉嗦了,殺了乾脆!」

  「九弟。」曾國藩微笑著對弟弟說,「人才難得呀!洪秀全前前後後封了二千多個王,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只有一個石達開,後期只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聽後,無端地冒出一種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這樣看待太平天國的眾多將領的,他服的只有一個石達開。但天國朝野卻普遍認為最會打仗的,第一要數東王楊秀清,第二才數翼王石達開,第三數英王陳玉成,李秀成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終於發覺,這個與自己死戰多年的曾妖頭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對老天王的忠誠也就到此結束了。天京的陷落,將天國的元氣已打散,幼天王這一死,意味著群龍無首,洪仁玕不足以號令全軍,其他在外的將領如侍王李世賢、昭王黃文英、來王陸順德、戴王黃呈忠、沛王譚星、聽王陳炳文、康王汪海洋、甯王張學明、獎王陶金會、凜王劉肇鈞、利王朱興隆這些人,在目前這樣軍事險惡、人心已散的局面下,沒有一人可以領袖群倫。從金田村燒起的這把火,燒到今天,已成餘燼了。既然曾國藩如此看得起,且將這身本領再酬知己如何?剛剛這樣一想,李秀成又覺得這念頭太可恥了。難道今後率領清妖去打與自己一起浴血奮鬥、患難與共的弟兄?難道去做一個被子孫後代罵作豬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這種人!

  憑著幾十年的閱人經驗,尤其是審訊所抓獲的太平軍將領的經驗,曾國藩對眼前一言不發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動,已猜著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國藩完全換成一種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服為朝廷出力,怕遭過去夥伴的唾駡,本督不為難你。倘若你能為本督勸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長毛放下刀槍,不再抗拒,本督將可以送你回廣西老家,並傳諭將士不殺你的老母妻兒,讓你一家團聚,長作朝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軍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殺紅了眼睛,繼續打下去,散落在外的二十余萬弟兄必然會被官兵斬盡殺絕。若是曾國藩真的做到不殺放下刀槍的弟兄,豈不可以挽救他們的性命?自己縱然被弟兄們誤解,被後世錯責,也是值得的。何況這顆仁愛之心總會有人理解!而且還可以換來老母幼子的性命。

  李秀成對母親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廣西滕縣五十七都大黎裡一個貧寒的農家,兄弟二人,父親體弱多病,家裡全靠母親一人支撐。為了讓李秀成有點出息,母親跪在娘家堂兄面前,為兒子求情,請堂兄教兒子識幾個字。李秀成斷斷續續在堂舅那裡讀了三年書,母親也就為他家做了三年女傭。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記母親的這個恩德。以後他參加太平軍,升了官,將母親從滕縣接出,總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險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東西,對母親畢恭畢敬,百依百順。李秀成直到近四十歲尚無親生兒子,大前年,何王娘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把這個親兒子當作心肝寶貝。這些天來,他除開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牽掛著老母幼子。如果曾國藩真的講信用,今後帶著老母幼子,回到滕縣老家,做一個自耕自食的普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過問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余萬弟兄的性命,又不為清妖朝廷做一點事,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對的,是無愧於天王,無愧於太平軍弟兄的。李秀成心裡坦然了,踏實了,精神充足了。他恢復了往日的神態,抬起頭來,平靜地說:「老中堂,放下刀槍的弟兄,你保證不殺他們嗎?」

  「老中堂」三個字,使曾國藩暗自驚喜:這不分明表示他已願意投降了嗎?

  「只要放下刀槍,本督保證不殺!」曾國藩趕忙回答。

  「兩廣過來的老兄弟也不殺嗎?」李秀成追問。在往日的戰爭中,湘軍也曾宣傳過不殺降人,但對兩廣人例外,這使兩廣老兄弟更加鐵了心,與湘軍打到底。

  「兩廣老長毛也不殺。」曾國藩立刻答覆。

  「你能保證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嗎?」李秀成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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